天空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夏日的夜晚，蚊虫像细密的沙粒，撞在我的身上，脸上。我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坐在那儿，任其叮咬。海浪先是打在我的脚上，冰凉冰凉的，然后又逐渐漫过我的脚裸。

　　我想，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被这海水吞没。那么，它又会将我带去哪里？那里会否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我想了很多很多，我甚至想，就这样任由海水漫过我的身体，也不错。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我几乎要唾弃自己。我竟有这样的想法，让我忍不住想掐死自己。

　　我突然想起六年前的那个深夜，想起阿婆家屋后的老槐树。我想起那个夜晚，夏玖泽将我从地上拖起时，近乎赤红的双眼。我想起当我从床上迷迷糊糊醒来，阿婆高兴到含泪下跪感谢老天的模样······

　　想着想着，我突然就不想死了。我快速站起来向岸边跑去。我边跑边对自己说，我不可以这么自私。我要告诉阿婆，我不去省中了。我去读实验高中，我要永远的留在小城，我会和夏玖泽一起努力，报答她的再生之恩。

　　快到家的时候，我被邻居胖婶叫进他们家。她笑着往我手里塞了几颗糖果，然后示意我坐下。我有些急着想回去，却又不好意思开口拒绝。她今天像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却又明显有些局促不安，这让我有些好奇。终于，她抬头直视我的眼睛，郑重的样子竟把我吓了一大跳。

　　而后，她的话，却让我彻底崩溃。

　　她说：“陶丫头，这些年，张家老太待你如何，村里的老老少少都看在眼里。咱知道，你也不是没心的孩子。”话说到这儿的时候，她的先生从里屋走出来，像是要阻止她说下去。被胖婶挥手挡了下去，而后叹了口气又兀自进了屋。

　　她接下去说：“可是这光洗洗衣服，洗洗碗是不够的。老太太也年纪大了。有些话她不好说，我们旁观的人只能替她说了。这两年为了你和夏玖泽的学费，老人家也吃了不少苦头。这眼看你们又要开学了。这县城的消费可不低啊！”我松了口气，看来，胖婶还不知道我报考省中的事。然而，因为她的这些话，我的心里酸酸的疼。同时，总觉得有什么事儿要发生。

　　胖婶停了一会儿，又试探性的问道：“陶丫头，胖婶托人帮你在缝纫厂找个工作如何？”我的心蓦地一紧。怕我不同意，她又急着补充道：“不用交学费的，前两个月免费学徒，以后还有工资拿，加班的话拿的钱更多。不比你读书差。”

　　我有些不敢置信的望向她。她被我看得有些火了。大声说道：“做人要知恩图报，张阿婆养你这么些年不容易。胖婶知道你学习刻苦，可你也要懂得感恩。再说，女孩子家学那么多书里的知识做什么。反正以后都是要嫁人的。大不了你先去上班，帮着张阿婆赚钱给小玖泽读书。过两年胖婶给你物色一个条件不错的嫁过去。女人这辈子无非是这些，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愣愣的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才终于找回声音：“这些是阿婆的意思吗？”

　　“是要我来赚钱······供夏玖泽读书吗？可是······为什么？”

　　胖婶看着我，说：“张阿婆心肠好，自然不忍心同你说这些，这是我们左邻右舍的意思。”

　　还好！还好！还好不是······

　　然而，她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再也无法庆幸，再也无法说不。

　　她说：“至于夏玖泽，我本来答应阿婆不说的。现在你也长大了，今天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夏玖泽其实是张阿婆的亲孙子。他父亲六年前病逝了。他母亲是城里人，在丈夫死后不到一年就改嫁了。阿婆心疼孙子，就把夏玖泽接了回来。他妈妈觉得对不起夏家，也同意了把夏玖泽交给张阿婆。所以，严格来讲，张阿婆不该叫张阿婆的，应该随了夫家姓夏。六年前，阿婆把你接回来，怕你伤心，这才拜托我们不要说出去。就让你误以为他同你一样也是领养来的。”

　　那一晚，我抱膝蹲坐在村后的土坡上，望着阿婆家整整亮了一夜的灯，最终没有回去。

　　我一遍遍告诉自己，我不是坏孩子，我只是需要时间去接受。就让我再最后任性一次。过了今晚，我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我真是这么想的，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情的话。我想，我会像所有村里的女子那样，早早的工作，早早的结婚，生子，然后忙家务，忙农活······我会一直这样活着，直至老死。

　　我最终没有走上这条道路，我是该庆幸的。可如果代价是这样的话，我宁可一辈子呆在小镇。

　　我至今未能明白，是有多矛盾，多痛苦，才让阿婆选择走上那样一条路。

　　噩耗是在次日凌晨传来的。

　　我忘不了，守灵的那晚，夏玖泽将一个荷包狠狠砸在我身上的情景。他说：“陶筱柠，现在你满意了？那就滚吧！越远越好。”他转身跪在灵堂前。不再理会我，仿佛与我多说上一句话都让他觉得恶心。

　　我跪下，想要说些什么。他一把拎起身旁的椅子像我砸过来，南天歌匆忙要将我护在身后。然而，椅子的一角依旧从我的额头擦过，几乎瞬间，鲜血就留了一脸。南天歌慌忙用毛巾摁住我的额头，要将我送往镇上的诊所。我不愿去医院，伤口很疼，疼到我甚至以为自己会晕过去，但我并没有晕过去，我是那样清晰的感受着那份疼痛。

　　夏玖泽看我不闪不避，有那么一瞬的愣怔，随后冷冷转身，再不言语。我承认，我正以一种近乎“下作”的姿态去博取同情。但我没能成功。

　　阿婆是在第三天凌晨下的葬，七月的天，阴雨绵绵。

　　我没有跟随送葬的队伍前往。这三天，我呆在自己的小屋内，一次都没有再踏进灵堂。我坐在床边，握着夏玖泽扔给我的荷包，不言不语，任谁敲门也不开。起初，还一直有人来寻我，后来，大概也觉得我太不识好歹，就再也没有人理我了。凌晨，南天歌来叫我的时候，我依旧不言不语。他在门前停了良久，最后叹了口气，说：“待会儿出来吃点东西吧！”我听着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慌忙拉开窗户，也只来得及瞥见他的背影，跟随送葬的队伍。还有那同六年前一般熟悉的哀乐，直至他们在我的视线中淡去。

　　别了，我亲爱的南天，感谢你六年来的照顾。

　　我虽迟钝，却也不傻。六年的情分，无以为报，只愿君能珍重。

　　还有夏玖泽，欠你的，我这辈子也还不清了。

　　我最后环顾了一次眼前收留了我六年的屋子。我仿佛看见阿婆在灯下为我和夏玖泽纳鞋底时，佝偻的身影。我还能听见她微笑着叮嘱我们多吃点时的声音。我亲爱的阿婆。六年前，你就不该收留我的，我是个坏孩子，六年前是，六年后依旧是。

　　阿婆，我会好好挣钱供夏玖泽读书，请您安息，这是我偿还您的债。

　　我将荷包轻放在夏玖泽的枕下，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我想，如果当时我回头的话，后来的路，大概就又是一番模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