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03年夏天,同1997年的夏天,时隔6年。

  那一年,初三毕业。

  志愿可以填三所学校,我却只填了一所。同桌看到我的志愿表,一脸惊讶的望我。

  我就读的实验初中,和夏玖泽就读的县一中,都有本部的直升高中,两所都是重点。这里的学生,能留在本部,自然是最好的。

  中考成绩相当理想,夏玖泽更是超出了县一中将近50分。

  七月初,夏玖泽的录取通知书先寄回来。我看到大红色纸上“实验高中”四个鎏金大字,有片刻的失神。他拿着通知书冲我得意地笑。然后低声嘀咕我的通知书怎么还没有到。

  我笑说:快了吧!

  很快,南天歌的录取通知书也寄到。县二中。虽然和他当初的豪言壮语有所偏差,倒也算理想。重要的是,和实验高中只隔一条街。当天下午,南天歌热呵呵地蹦跶到阿婆家,一脸兴奋道:咱“不要脸大队”又能在一起了。遗憾的是管甜甜那丫,被她爸接去了省城。这样的结局终究是不美满的,更何况······

  七月中旬,我的录取通知书终于寄了回来。送信的大叔像自己闺女考上了一样,一脸喜气的恭喜我。寒暄道:省城好啊!就是远了些,我记得前几年啊,我去过一次,光坐车就坐了两天。嘿嘿,丫头省城一定有亲戚吧?

  我笑着说谢谢。然后目送他离开。

  在夕阳下站了会儿,我才转身准备进屋。却见夏玖泽不知何时站在了门边。他的眉眼笼罩在阴影下,看不太分明。只依稀辩得,视线留在我手里的信封上。我大方的展开。他却瞬间从阴影里走出来,急急逼视我:你疯了!为什么?

  我安静地微笑,开玩笑道:你该祝贺我的,我只填了一个志愿,省中不要我,我就没地儿读书了······未等我说完,他猛地推开我,大步向外走去。

  吃晚饭的时候,夏玖泽才回来,一同进来的还有南天歌。脸色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依旧嘻嘻哈哈的冲阿婆打了个招呼。阿婆笑着起身添了副碗筷。他也不客气,熟门熟路的自己搬凳子坐了下来。阿婆像往常一样,盛来饭菜,叮嘱我们多吃点儿,就先行回了房。

  阿婆走后,南天歌这才放下碗筷。在他的示意下,夏玖泽也回了房间。

  我将碗里最后一粒米吞下,这才抬头看他,等待下文。

  他望着我,若有所思。半响,才开口:你要追着他的脚步到什么时候?

  我猛的僵硬了一下,随后故作镇定的笑说:什么?谁?

  人在不想碰触的真相面前,很多时候,总是习惯性的装傻。即便你明知道自己伪装的有多么漏洞百出,却还是要做无味的挣扎。最后除了自己谁也没骗到。

  “陶筱柠,”南天歌难得的叫我全名。他说:你该记得的,六年前的夏天,我见过他。

  我的面具轰然崩塌。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那些记忆中的事,清晰的就像发生在昨天。于是,我再也伪装不了镇定。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说我?”

  “你说啊?你还知道什么?都说出来啊?”

  我猛的推开桌子,桌上的瓶瓶罐罐顿时碎了一地。南天歌想阻止我已是来不及。

  里屋大概是听到声响,正在往外走,耳边传来阿婆急急地声音:怎么了?怎么了?吵架了?夏玖泽,你个小兔崽子,让你让着点儿陶丫头······

  ??????

  我像个疯子一样的跑出去,然后愣愣的看着眼前这片海滩。6年不曾踏足,它依旧是昔日的模样。唯独那条水泥船,仿若我的人生一般。从船身处断开,一头深深地陷在了泥沙里。海浪一个劲地拍向它,它却再也无处挣扎。

  距离水泥船不远的地方有一堆摞起来的石头。我抱膝坐在其中一块岩石后面。呆呆的注视着港口的方向。那里停了一艘外来的船,船身不大,却是极漂亮的模样。船上的人匆忙收拾着什么,是即将开船的样子。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穿着宽大的白色T-恤,在海风吹拂下鼓起大大的包。他背对我站着,面朝大海,似在想着什么。突然,船上有人叫他,大概是准备出发了。他冲那人应了句什么,风有些大,听不太清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走向船边。而后突然又转身望向我的方向。我一惊,下意识的就要躲开。却发觉,他看的不是我,而是水泥船,又像是透过水泥船看向别处。他的侧脸隐在阴影下,看不真切。我的心却突地一紧,竟然不自觉的踏出一步。意识到这一点,我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看他,他却终于决绝的转身,走向那甲板,再也没有回头。他的背影掩在那暮色里,数不尽的悲凉。

  我有些自嘲的摇了摇头,不再去看。这样的梦,六年来,不止一次的出现。每一次,都是决绝的背影。一如六年前那个夏天,他的不告而别。这一次,我依旧没有眼泪,却兀自痛的厉害。

  画面突转,定格。我跪在泥水里,身边是蒙着白布的担架。

  那一天,妈妈难得有时间回家看我们。和老陶出来寻我,却听说,下午有个小女孩儿围着一艘货船跑了好几圈,像是在找什么人。老陶问了货船离开的时间,二话不说,转身解下靠在岸边的一艘小渔船,就追了出去,甚至没有理会那人的劝解。

  那人说的是,快要下雨了!

  是啊,快要下雨了······

  那一天,直到最后我都没有勇气掀开白布,看老陶最后一眼。

  有声音从远处寻来,我下意识地闪进一旁的芦苇荡。正值盛夏,芦苇最茂盛的季节,我的身高也只及它的一半。从外面看去,就算明知里面有人,也万万找不到的。我这才松开握的死紧的双手,掌心血迹斑斑。

  那声音渐近,是出来寻我的南天歌。

  他果真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那么,这六年来,我所有平静的伪装,竟都像个小丑一般。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儿。”

  我愣了一下,随即不动声色的向芦苇荡深处挤去。风吹过芦叶的“哗哗”声,将南天歌的声音挡在了身后。以至于,他说了什么?我漏听了什么?终是成了一个迷。于是,这场错过,又是数年后。

  我漫无目的的一个劲儿向芦苇最深处挤去。平日里看似脆弱的芦叶,此时却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划在我的胳膊上,顷刻就是一道血痕。痛着痛着,也就麻木了。

  不远处有汽鸣声传来,在暗夜中竟显得无比刺耳。它预示着,有一艘船刚刚驶离港口!那它究竟载了谁与谁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