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我很担忧真霏遭遇不测。

  一个女子,抛头露面,尽管不漂亮,尽管有衙门老爷罩着,而环境险恶,譬如北街,鱼龙混杂,蓦然跳出一群亡命匪徒,连人带银子一起抢去也说不定。

  我想过多次,自己去摆摊,提笔在纸上试着写了几个字,立刻灰心,抽自己一耳光,大骂无能,叹息之余,别无它法。

  每日黄昏,她安然归来,我悬了一天的心方才落地。

  她开导我:“衙门老爷看重我是个女子,要是男子,才不会开恩呢。你去,反倒不安全。”

  我说:“你太有主意了,我就没见过比你更有主意的女子。”

  真霏每日摆摊回来,都会向我讲述市井佚闻,事无巨细,想到什么讲什么,杂乱无章。以至于我虽然足不出户,却连城北某条街的王婆婆丢了一只鸡的事情都知道。

  她还十分清楚各种戏班子的演出动向。逍遥镇有五个戏班子,无论规模大小,人数多少,每一个班子里,都有一到两个角儿。角儿们时常闹出一些桃色故事,或是男角儿与某个员外的小妾偷情,被当场拿获;或是女角儿被某个富豪相中,遂终止演艺生涯,投奔富豪。要不然,就是男角儿和女角儿本人相互爱慕,炙热短暂,轰轰烈烈,通常不会超过半年,女角儿、男角儿分道扬镳,另一套男角儿与女角儿全新亲密组合就面世了。

  她对这一类事情非常感兴趣。津津乐道。每晚准时对我进行娱乐播报。

  我想,这大约是她的经历所至。尼姑庵里的香客中,有许多女戏子。她们让她认识了凡俗生活中林林总总的大凡小事,以及儿女情长,悲欢离合。

  女戏子和玄真,都是她在尘世间的启蒙老师。

  夜色醇厚,我们坐在屋外的竹椅上乘凉。

  仰望夜空繁星点点,真霏憧憬着我们的灿烂前景。

  “我们将来,定会有一所大宅子,宽大、洁净、明亮,有厅堂,有卧室,有书房;我们读书写字,谈情说爱,生儿育女,幸福生活。”

  “你还想要孩子?”我摇着大蒲扇,转脸诧异地看她。

  “儿女满堂。”她美滋滋的,仿佛已然梦想成真了,“咱们先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太快了吧?”

  “取嘛,取嘛。”她摇我胳膊,“好玩儿。”

  “男孩儿女孩儿?”

  “先取男孩儿的。”

  “跟谁姓?”

  “当然跟你了。”俄顷,她又说,“你的姓氏和我姓氏,合在一块儿最好。”

  “那就叫陈真吧。”

  “我有预感——”她托腮想了半天,才说,“他将来一定会打拳。”

  “打拳也算门手艺。”我仰望星空,由衷地说,“总比我读书识字,却一无是处强。”

  “谁说夫君一无是处了。”她扳过我的脸,对视道,“我还有预感,夫君将来一定会有所作为。”

  我不置可否,哑然一笑,是苦笑。

  真霏对混迹世间,有一种天然的、特别的热情。她从不杞人忧天,从不怨天尤人,从不对未来惶恐不安。即便是我们饥肠辘辘,吃了上顿没下顿,她始终是一副处之泰然的样子,不慌不乱,不焦不燥。

  夜深,她在我旁边熟睡,头枕在我的臂弯里。

  她的脸庞在蒙蒙夜色中泛着光泽,她的眉毛精细、平直;睫毛乌黑修长,时而盈盈颤动;她的嘴唇轮廓分明,笑时嘴角向斜上方一挑;打起哈欠,眉眼折弯,犹如一只慵懒的猫。她的声音不像一般年轻女子的清脆、柔美,而是低黯、缥缈、沙沙的。她皮肤白皙,手脚小巧,行动不快不慢;喜欢听各种小道传闻,喜欢认真地关注一个事物,常常托腮、愣神、若有所思谛视,眼珠一动不动。说话时,极有主见,心里认定的东西,旁人难以动摇;她还写得一手好字,能唱戏班子所有著名戏剧的前两句,对市井中一切新鲜事物兴趣盎然。

  她就是我在尼姑庵结识的小姑娘,就是执拗地跟随我混迹外面世界的小姑娘,就是将我视为终生所托的小姑娘,就是18岁便自己寻找归宿的小姑娘。

  次日清早,真霏出门之前,忽而转过身,紧紧将我抱住,脸颊贴住我的下颌,轻柔言语:“假若有一日,我归来,你已弃我而去,不见踪影,我就会疯掉的。”

  我有些惶惑,有些茫然。原来她也有她的担忧,只是我不知来由。

  我告诉她,我不会跑的,我没地方可跑。

  “你是我一生一世的夫君。”她强调。

  “是。”

  “来生来世也是。”

  “你怎么了?”我松开她,走到一旁,端起桌上的隔夜茶,喝了一口,问她,“为何如此感伤?”

  “你还从未叫过我娘子呢。”她看着我,答非所问。

  “未曾成婚,因而叫不出口。”

  “我却叫过你夫君。”

  “我天生矜持。”

  “哼,狡辩!”她头一撇,故作不理睬状,旋又掉脸诘问:“你是不是不想娶我?”

  “想过,没深想。”

  “那就是不太想喽。”

  “待我能养活你时,便会很想。”

  “谁养活谁不一样,有区别么?”

  “区别大了,男儿岂可屈尊女儿之下。”

  “就跟我欺压你似的。”她委屈地噘起嘴,嘴上可以挂个油壶。

  “是你对我有恩。”

  “遇见则是缘分,爱人之间不存在以恩报恩。”

  “你总是有道理。”

  “本来就是。”她有点儿小小的得意,昂首道:“叫我娘子吧。”

  “娶了再叫。”我坚持己见。

  “何时娶?”

  “至少要有一间自己的私房。”我不想扫她的兴,随口一说。

  “不许反悔。”她眉开眼笑,走上前,双手挂在我脖子上,“会有的,我挣银子去了,夫君安心看书。”

  她蹦蹦跳跳地出得门去。我一头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黄昏,她回来,也不烧水,也不做饭,又逮住我,让我叫她娘子。

  “怎么又来了?”我不耐烦了,“早晨讲好的,娶了再叫。”

  “不行。”

  “为何不行?”我想躲开她,在屋里打转,可就巴掌大一块地方,闪不开,只得踅回原地,摆摆手说,“罢了,罢了,也不要讲缘由了,你总是有道理。”

  “听我说。”她倒不依不饶。

  “不听。”

  “要听!”她高声喊:“今日隔壁的马三姑说要给我做媒。”

  我愣了,痴痴地问:“做媒?给你?”

  “都怪你。”她埋怨道:“跟别人说我是你妹子,不是你娘子。”

  “我什么也没说。”我慌忙解释,“既没说你是我妹子,也没说你是我娘子,都是他们瞎猜的。”

  “哼,到时人家来提亲,看你怎么办?”

  “我把他们轰出去。”

  “你要早叫我娘子,哪会生出这些是非。”

  “叫了他们也会乱猜。”

  “那你叫呀。”

  我嘴巴张了张,又闭上。

  “你到底叫不叫呀?”

  “娘、娘——”我磕磕巴巴,她表情惊愕。

  我咽了咽唾沫,稍顿,终于叫道:“娘——子。”

  “夫君。”她陶醉回应。

  “光叫不成。”我想了想说,“得办喜事,嚷嚷得全城皆知。”

  “办喜事?”她仿佛闻所未闻。

  “是啊,办喜事。”我说,“把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朋都请来。他们都是正宗的傻瓜,吃顿烂饭就掏钱,你不请他掏钱,他还假装不高兴,说你怠慢了他。”

  “这么傻啊?”她张大嘴。

  “当然。”我捏捏她脸,帮她把嘴合上,接着说,“这些傻子,精神空虚,生活无聊,每逢亲事丧事就兴奋,舍此,人生没有更多的追求。”

  “那我要办喜事。”她天真无邪地望着我,“办嘛,好不好?”

  “你想逗傻瓜们玩玩,顺便赚钱?”

  “那倒不是。”她说,“我想让全城都知道,我是你娘子,你是我夫君。”

  “那好吧。”

  她拍手叫好,捡了宝似的欢欢喜喜去烧水做饭。

  我爱慕她,尽管我对未来忧心忡忡。

  我怜惜她,尽管我对前途一筹莫展。

  经过马三姑家时,我朝她家门啐了口唾沫,心中暗暗发狠。

  “谁敢来提亲,我就把他砍成十三段,扔到东街的茅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