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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狠归发狠,转念一想,此事犹如斗殴,不具备击倒对方的力量,叫嚣得再厉害,受伤的终归是自己。

  这力量就是足够的银子。有了银子,我才能堂堂正正与真霏成亲,才能办喜事。

  正愁眉不展时,潘生来了,仿佛看透我心思似的,见面就跟我谈发财的事。

  事情听起来如同一个美梦,却很难不被吸引,拒绝更是不行——他鼓动我一起去做传销。

  这真是个新鲜的东西。据潘生讲,传销是一个民间行当,始于三国时代,刘备成就大业,一开始便发展了两个下线,一个是关羽,一个是张飞。

  潘生的话云山雾罩,我听得晕晕乎乎,我等无用书生,莫非去打天下不成?

  潘生说,如今天下太平,皇帝也很成熟,没有战争,剩下的就是挣银子,传销则是最能挣到银子的行当。

  我说如何挣?潘生转着眼珠思索,憋了半天,咬牙切齿蹦出一个字:“卖!”

  我懂了,只要是卖,卖的东西就多了,世上很少有不能卖的东西,因为凡不能卖的,基本都是无形的,譬如阳光、空气、月色、感觉等等。

  关键问题是卖的方式,零卖还是集中卖?

  潘生赞我天资甚高,说咱们书生,去卖书是最妥当的。

  我问卖什么书可以发大财。

  潘生说,逍遥镇近来出现了一名文豪,名曰:秦风乔。著有一套四卷本的巨著,西域国出黄金万两购买,他说什么也不卖。

  “是什么样的书?如此高价亦不出售,莫非有病?”我一连串疑问。

  “这你就浅薄了。首先,那书非比寻常的书,是一个戏剧,其次,一次性卖了,不如传销卖之,你发展两个下线购买此书,你获取的就不是一本书的价钱,你的两个下线,再发展两个下线,不断卖下去,卖的人越来越多,你在上面领头,只管收银子便罢。”潘生口若悬河,娓娓道来,像是训练过的。

  我虽没完全弄明白其中奥妙,内心却也蠢蠢欲动起来。

  “哥哥今儿带你去开开眼。”潘生道。

  潘生引我来到西街一个小酒铺,要了二两挂花酒,一盘花生米,一份凉拌猪耳朵。

  坐下来,潘生替我斟满酒,说:“一会儿文豪秦风乔就将到此酒铺。”

  “来卖书?”我问。

  “非也,非也。”潘生连连摆手,“秦大师是来讲演的。”

  果然,我们饮了半晌酒,跑堂的过来说,一会儿小店要来一位贵宾,包了所有的座,不好意思。

  “是不是文豪秦风乔?”潘生问。

  跑堂的说:“正是,秦大师。”

  “我们等的就是大师。”

  “桌椅不够,客官别让小的为难。”

  我也是文人呀。”潘生卑微地游说,“我等虽乃无名小卒,对舞文弄墨的传销之事也怀有一腔热血。”

  跑堂的使劲挠头,万分为难,纠缠不过,无奈地说:“那客官站在门口观看吧,反正文豪的演说声音洪亮,二里之内都听得清楚。”

  “怎么搞的?”我扭脸问潘生,“连位置都没混到?”

  潘生讪笑道:“传销组织中,我还是个极藐小的角色。”

  于是,我们蹲在酒铺外的街沿边,手托盘子,一粒一粒吃着花生米。

  期间,我放了两个恶臭的屁,恭迎文豪秦风乔。

  一盘喷香酥脆的花生米吃完,我正找地方擦手,忽见远处奔来一匹“计程马”。马上坐了两个人,前面一个五大三粗,肤色黝黑,当是车夫;后面一个,白嫩得似一块豆腐,脸上全无血色,皱纹密布,如老妪用了三十年的裹脚布,头发油腻卷曲,像即将发霉的麻花,一双小眼儿,宛如掷在赌桌上的骰子,滴溜溜四下乱转,黑洞洞的鼻腔里钻出几根扭曲、精致、别具匠心的毛。

  此人下马,付了车夫银子。几步走到酒铺门口。跑堂的和掌柜的闻声,卑躬屈膝屁颠颠迎出来,又是作揖,又是陪笑脸,一口一个“秦大师。”

  秦大师和蔼一笑,嘴翕开一条缝,暴露出一口焦黄、坑凹的牙齿,我仿佛看到东街茅厕的石板。

  “莫非此人正是传说中的文豪?!”

  我暗自惊叹,目光追击苍蝇一般随秦大师走进酒铺,走到店中央,一张铺着崭新桌布的桌前,待跑堂的替他拉开椅子,才慢慢屈膝、落下屁股,坐定。

  “叫你写的牌子,可曾写好?”秦大师问跑堂的。

  “小的未曾写好,小的……”跑堂急出一头汗,以袖拭之,“小的不知大师今日言谈何事,所以不敢擅自胡写。”

  秦大师闭眼、凝神、作思索状,俄顷,双目一亮,微笑道:“今日论一论百姓人家的泡菜坛。”

  “那该如何书写告示牌?”

  “简单之极,此处乃逍遥镇西街,可写:秦大师西部文人论坛。”

  “小的这就去办。”跑堂的唯唯诺诺跑开。

  告示牌白底红字,分外耀眼。立在酒铺门口,招徕路人纷纷驻足,将目光投入店内。

  秦大师旁若无人地喝着茶,掌柜的端来酒菜,秦大师一挥手,示意撤下——大师一般酒量都很差,饮茶显得更庄重、更文气。

  秦大师自然早瞧见我们在门口窥视,也不言声,也不局促,轻飘飘瞄我等几眼,视若无睹。

  一炷香的工夫,店堂内外挤得满满当当,连柜台上也坐了一排,店堂横梁上还挂了三个尖嘴猴腮的家伙。

  两只不知好歹的苍蝇,以为铺设宴席,一门心思往里飞,当场窒息,挤成肉酱,粘在一个文人的后脑勺。店堂外一些来自逍遥镇乡下的无知妇女,纷纷将倾慕眼光投向秦大师。

  可惜秦大师此刻无暇消受,他很忙,颇有些人来疯,大谈泡菜坛的历史、由来、以及在寻常百姓家的巨大作用。

  不一会儿,秦大师就将泡菜坛演绎得像翡翠花瓶一样珍贵了。

  我很纳闷,向潘生打听:“大师到底是卖书,还是卖泡菜坛,扯了半天蛋,也没说如何卖啊。”

  潘生瞪我一眼,低声道:“大师行事,自有大师的道理,不然怎么叫大师!”

  一些年轻文人与我一样不明就里,发牢骚:“我们来,是听大师讲书的,大师却口口声声泡菜坛,不知用意何在?”

  秦大师稳如泰山,神情自若,宽厚地笑,“此套书,正如泡菜坛一般,特产,只本国才有。西域国出价万两黄金,我不屑一顾。”

  “这事儿大师讲过不下一百回了。”一个文人不耐烦地说。

  “不卖!就是不卖!”秦大师拍桌子,打板凳,嚎叫道,“此剧乃瑰宝,给钱就卖,岂不是民族的损失!”

  店堂内外立刻鸦雀无声。

  少顷,秦大师感到气氛沉重,转而和颜悦色,语重心长道:“不卖自然不可能,但贱卖断然不能。要卖得好,卖得巧,卖得大家都有好处,只有一条路……”

  “我们听大师的。”众文人齐声说。

  “这就好。”秦大师点点头,望向众人,“大力发展下线。”

  “懂了吧?”潘生颇为得意地瞧着我,“大师讲话,就是如此,于不经意中杀入主题。”

  此时,一个执笔记录的瘦男人忍不住问:“请问大师,您认为白金豆腐脑作坊会投资,将此书改编成戏剧吗?

  秦大师未及开口,另一个执笔记录的高男人接着问:“若编成戏,戏里的男角儿和女角儿,您打算请谁来?”

  又一个执笔记录的小男人继续问:“大师可以透露一下书的内容吗?若演喜剧,大约要多少银子?大师何时开始创作该剧?大师成婚了吗?娘子是哪里人?”

  一些文人越听越不对味,高声制止:“私生活问题就不要问了嘛,讨厌!”

  秦大师倒不以为然,于众星捧月中,颔首抿嘴乐。

  忽然,一个五短身材,据说是西街口卖烧饼的汉子,阴阳怪气喊了一嗓子:“江湖中,有传闻,秦大师的巨著,不过是抄袭神话《山海经》罢了。”

  秦大师愀然变色,苍白脸庞好不容易泛起的红晕一下消散殆尽。

  烧饼汉子一言激起千层浪,店堂内外愈发乱如一锅粥。

  “骗子!”一名村妇叫骂着扔出一个西红柿,正中秦大师眉心,茄汁顺着鼻尖流淌,大师的脸又有了颜色。

  “大师骗你什么了?骗你什么了?”几个俨然秦大师的痴心追随者,冲上去反剪住村妇双手,厉声质问。

  “他骗我与他圆房。”村妇不屈地昂首、挣扎,胸脯剧烈起伏,带着哭腔叫喊,“他包酒席,请文人们喝茶,回回都是我掏银子。”

  “鼎力支持大师,是你此生的荣幸!”追随者无比激动地训斥村妇。

  “屁!”村妇毫不示弱,“我等了多少年,你们知道么?回回他都说得天花乱坠,末了,却是偷别人的文章,官府知道了,哪还有活路啊?”

  执笔记录的男人们一窝蜂围住村妇,争先恐后地打听细节。

  秦大师汗如雨下,舌头像被开水烫了一般,“血、血、口、口……喷,喷……”

  “喷人。”一个老得快散架的文人接口道:“大家不要乱,仅凭卖烧饼的一言之词,怎可断定大师在剽窃。”转而又面向追随者们,“你们几个,放开村妇,君子动口不动手。”

  一个伶牙俐齿的文人当即咬了村妇一口,村妇“嘤”地哭出声,手捂鲜血淋漓的伤口飞奔而去。

  到底是老文人,言之凿凿,中规中矩,事理分明。好歹控制住局面。

  闹了约莫两个时辰,众文人也闹得乏了。耐不住性子的,陆续撤退,出了酒铺,七嘴八舌议论——

  “照秦大师的法子挣银子,只怕挣到银子,就直接买棺材了。”

  “还不一定能挣到呢。没瞧见大师本人靠村姑养活着。”

  “这款式的大师我见多了,小钱看不上,大钱挣不到。”

  秦大师竭力摆出庄重、沉稳的样子,仿佛见惯不惊,而眼神和脸色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慌乱与沮丧。

  好在留下一些虔诚追随者,仍痴痴地凝望大师。他们坚定地认为,大师马上就会主动辟谣,讲出一些微言大义的话,话中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知灼见。

  良久,秦大师终于发声了——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追随者不解其中滋味,大师此刻打喷嚏,昭示了什么?是对无知者的控诉?还是对趋炎附势、急功近利者的批判?抑或是与村妇一刀两断的信号?

  “愿意走的就走,愿意跟我干的留下。”秦大师稳住神道。

  又有一些文人黯然退场。

  店堂内文人愈来愈少,空气新鲜了,纯净了,周遭渐渐静下来。

  秦大师无比失意地凝望店门,如跑堂的一般招揽所剩无己的观看者。声音近乎哀求——“想进来的,也可以再进来。”

  潘生拉我往酒铺里蹿,我首鼠两端,抉择之际,不料被秦大师一眼相中,他伸出一个手指头往里勾我们,“你,你们俩,进来,别老在门口站着,都站两个时辰了。”

  我仿佛中了巫婆的蛊惑,灵魂和身体一起飘了过去。

  那一刻,我脑子里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狂想——命运在改变,不是一落千丈,而是直冲云霄。它慢慢从脑子里侵入我的身体,侵入我的血液,我的四肢都在战栗。

  我靠近秦大师,就像靠近了一尊神灵,就像黑暗中看到了灯塔,就像饥饿中找到了衣食父母,就像冥冥之中得到了上苍的召唤。

  尤其是秦大师亲口问我,平常爱看什么书,我说不喜欢四书五经,我喜欢的是神话故事。秦大师不以为然地一笑,说:“神话不值一提,你乃读书人,想必知道苏轼、欧阳修吧,

  这些人皆是我故友。”

  我惊呆了,仰望秦大师眼珠子都不转了,血也不流了,呼吸很是困难。

  一圈圈层层叠叠的金色光环笼罩在秦大师脑后,亮闪闪,无比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