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院落,众豪杰疾步奔走,我心生一计,蓦然叫停。
“各位豪杰。”我壮起胆子说,“如此草率前去,恐怕坏事。”
豪杰们敛足不前,呆呆看我。
“大哥真不爽气。”解霸虎着脸道,“最小的善行胜过最大的善念,光说不行动,顶屁用。”
“不是不动。”我摇头晃脑解释,“《孙子·谋攻》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此刻,我等知己,却不知彼。我既为你等大哥,当先去探彼虚实,探清之后,再领众位前往取之。”
“什么意思?”众豪杰面面相觑,被我一番拽文弄词搞懵了。
“大哥的意思——”解霸沉吟半晌问,“是不是你先去探路,摸清情况,再带我等前去抢劫?”
“正是。”我面不改色地说,“抢劫之事,不可太有激情,谁有激情谁完蛋。不知彼便贸然抢之,如有陷阱,岂不皆成瓮中捉鳖。”
“什么鳖?”一个壮汉说,“大哥,你能讲通俗点么?”
“我明白了!”解霸道,“还是大哥想得周全,我等前几回扑空,正是不知虚实。大哥你去探,我等原地等你号令。”
“如此甚好。”我说完,就要开溜。
解霸一把拽住我:“慢!”
我心中一凉,险些瘫倒。
“大哥不带两个手下一同前往?”解霸问。
“不带。”我稳住神说,“人多眼杂,极易暴露,我独来独往,万无一失。”
“行。”解霸点头道,“兄弟们听大哥的,大哥快去快回。”
我拱手辞别众豪杰,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我一路跌跌撞撞,神情恍惚,终于走到歪歪斜斜的嚼舌街上,脚步虚浮又沉重,浑身火烧一般灼烫、疼痛。像煮熟的死狗被人拖着走了一路。
捱到家门,我身子一软,向前一扑,几乎是用头把门撞开——我听到真霏惊叫一声,然后就不醒人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回归尘寰,只觉口中苦水翻腾,呛了一下,猛烈咳嗽。
“好了,好了。”真霏轻轻拍打我的后背,“郎中之言不差,你会咳嗽病就好了。”
“我病了么?”我慢慢抬起眼皮,睡眼惺忪地望着她。
“嗯。”她说,“许多天。”
“我在哪里?”
“看来病没痊愈,还得请郎中来瞧瞧。”
“要花多少银子啊?”
“看来病情好转了。”
“我饿。”
“看来已好了一大半了。”她面露喜悦,“这就给你盛粥来。”
“什么粥?”
“怎么病情又加重了?”她问,“忘记平常喝的粥了?”
我晕过去。
“你尝尝便知道,其实与平常大有不同。”她端来稀粥,坐到床边,轻声道。
我蹭起来,倚靠床头,接过稀粥,尝了两口,明显比往日粘稠,菜叶也多,似乎还夹杂些许肉末。我接连喝了三大碗,抹抹嘴,心下思忖,若能日日如此,也无欲无求了。
我喝完,喘了口气说:“你可知我前几日,去了哪里?”
“不是去酒楼当伙计了么?”真霏温存地说,“看把你累的,往后你别去了。”
“伙计没当成。”我摇摇头说,“从酒楼出来,我被一个土匪擒去当大哥了。”
真霏噗嗤乐了。
“你还不信。”
“夫君体格这样弱。”她轻按我肩膀说,“土匪一巴掌把你拍墙上,抠都抠不下来。”
“看不起我。”
“不是啦。”她柔声道,“夫君是累了饿了,幻觉就多了,以后别再累了,咱们天天都有这样的粥喝。”
我犹疑地瞅着她。
“我可以挣银子养活你。”她有点儿兴奋。
“不会像对门董小青一样吧?”
“胡说!”她捶我一下,脸一板,反问,“难道女子除了卖身就不能赚钱养家么?”
“那要看赚多少钱。”
“听清楚。”她伸手揪住我两只招风耳,往斜下方拽,正色道,“今生今世,我只与夫君一人圆房。”
虽然耳根生疼,而她几分天真的模样倒把我逗乐了。
事实上,我们从不曾圆房,至多是在圆房边缘逡巡。真不知当真圆了,到底是何种美妙滋味?
稍顿,我惶惑——为何刚刚吃饱一点,就想到此等事情?
见我忽喜忽悲,真霏说,看来还得找郎中开一副药方,疾患不根除,迟早还要病倒。
我追问她到底靠什么赚钱,她从玄真给她的锦囊袋子里,取出笔、墨和砚台。
“城东、城北人多,识字的人却不多。”她对我说。
“那又如何?”
“代写书信呵。”
“我说过,我的字狂放潦草,米芾也未准能认出来。”
“没指望你,我去支个摊儿就可以了。”
“你哪里会写字。”
“玄真教过我的”。她轻描淡写地说。
说罢,她在纸上提笔书写。
我看了看,不由惊叹——简直不可想象,尼姑庵混出来的小姑娘居然如此有才华。
连续数日,我不敢出门,生怕碰上那帮豪杰。这帮人要知道挨了涮,不定把我砍成多少段呢。
而真霏说干就干,在城东与城北的交叉路口支起一个摊儿。面向东、北地方的大批白丁。据说,自逍遥镇建立,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女子摆摊代写书信的。以前倒是出现过个把老头儿干此营生,干着干着,不见人影,想必是老死了,又无后人继承。
现今,一个年轻女子公然操此行当,一时间,逍遥镇之内,甚嚣尘上,沸沸扬扬,传到衙门里。孰料,衙门老爷甚是欣慰,下令免收女子的摊位费,一是逍遥镇民众文化素质低下,代写书信,好歹也是一个文化普及的事情;其二,女子干此事,实属难能可贵,没准儿百年后,史书将记载:逍遥镇曾有一薛涛、花蕊夫人般的女子,在当时衙门老爷细心呵护之下,为推动逍遥镇文化发展,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由此,女子与衙门老爷一起流芳百世。
摆摊前,真霏向邻居董小青借了银子。一方面,用以置办生意的行头,一方面,请郎中给我治病。
我也不知道自己所患何种病症,郎中每次来,并不多言,只是摸摸脉,看看舌头,提笔开了药方,我拿着到赵寡妇的药铺捡些药,回来熬好服下。偶尔碰上潘生在药铺,不给银子,白拿了药,然后,与潘生到小酒铺里斟酌一番。
一日,郎中对我说:“公子再吃一副药便痊愈了。”
“何以见得?”我将信将疑。
“公子只需看看自己脸即知。”
我对镜一照,发现自己脸盘丰满,气色红润。
“这都是你家娘子的功劳。”郎中一捋胡须,含笑道。
“何以见得?”我糊涂了。
“公子可曾发现近日来,粥饭均十分粘稠?”
我点点头。
“那是你家娘子,每日自己省下两顿,只让公子吃饱。”
我立刻找个地洞往里钻,遗憾的是,洞口太小,无法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