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生催马前进,大马车加速奔跑起来。
此时,天上下起了雨,愈下愈大。
大雨打在一座城门楼的屋檐上,门口牌匾上三个大字:逍遥镇。
马车进了镇,在城东的嚼舌街八卦巷停住。
“再见,潘哥哥。”真霏下车,向潘生告别,转头又对马儿道:“饭特稀,回头见。”
潘生与我们挥手道别,驾车离去。
我和真霏手牵手走进空荡、静谧的巷子。
天是黑的,街道是黑的,树木是黑的,人影是黑的,房屋是黑的,屋顶上蹑手蹑脚走动的猫也是黑的。
“找得到家门么?”真霏问。
“就快到了。”我说,“黑夜甚好,大白天,满街都是人。”
“那有什么关系。回自己家,又不是做贼。”
我说你长年呆在尼姑庵,哪知世道险恶,我一个读书人,忽然从外面带回一个姑娘,不管是不是偷来的,街坊四邻都会把我当贼观赏。
“知道,你怕闲言碎语。”
“知道便好,随我回家,悄悄的。”
“不好。”真霏说,“躲过今夜,躲得过明晨么?”
“到时再说。”我无可奈何道。
“怎么说?”
“就说你是狐仙。”
“讨厌。”
说话间,巷里一户人家的门,忽然打开,一个妇人冲出来,手做喇叭状高喊:“陈生又落榜了!”
我和真霏吓得一退。
我们愣神的一刹那,各家男女老少齐开窗,手做喇叭状喊:“陈生又落榜了,陈生又落榜了!”
连阁楼晾衣杆上挂的鹦鹉也在叫。
接着,那妇人又叫道:“还拐回来一个女娃,来路不明!”
“还拐回来一个女娃,来路不明!”街坊们手做喇叭状响应。
我拉着真霏落荒而逃,快步跑到自家门口,打开门,一把将真霏拉进,迅速关上房门。“这儿是你住的房子?”进了门,真霏环顾四周,屋内破败老旧,家徒四壁,只有一张
床。
几只老鼠从床下跑出。
“啊——”真霏吓得跳起来。
“别怕。”我安抚她,“它们不咬人,只咬猫。”
几只老鼠回头也不避人,冲真霏叽叽叫。
“真是街如其名。”真霏捂住胸口道,“你们这里连耗子都很八卦。”
“他们都不坏。”我讪讪地笑道,“你累了吧?歇会儿。”
“这屋子能住人呀?”真霏问,“如何比农舍还破?”
“别看房子破,但有一点很赞。”我说,“从不漏雨。”
话音未落,屋顶的瓦片刷刷落下,大雨瞬间将我们浇透。
“快跑。”我拉着真霏往外冲。
“上哪儿?”
“到外面躲雨。”我说。
冲出家门,雨倒停了。
我拉着真霏,踅回屋里,雨又落下。
我十分惊疑,拉她再出门,雨又停了。
我偏不信邪,出门,进门,屡试不爽。
真霏甩开我的手,径直进屋:“管它呢,淋就淋吧,我累了。”
我悻悻地跟进去,淋着雨,与她并肩坐在床头。
良久,雨终于停了。
“屋里太黑了,我找根蜡烛。”我在摇晃的快散架的木床底下,一阵乱摸,摸到半截脏蜡烛,一脸灰土抬起头,“没有火。”
“我带着呢。”真霏接过蜡烛,变戏法似的点燃,放在桌上。
“哪里来的火石?”
“玄真交与我的。”她解下挂在腰间一个绣花的锦囊袋子,扬了扬,“这里面还有许多宝贝呢。”
“她该送你一个百宝箱。”我看看荷包说,“杜十娘怒沉海底的那只。”
“杜十娘乃何人?”
“故事中的人。”
“讲来听听。”
“呆会儿讲,我先去街口井里挑一担水,你好好坐着。”
“夫君我听你的。”
我挑着水,晃晃悠悠,一步三摇,水桶倾斜,水溢出来,洒落于地。
恍惚间,我瞧见一个梳着粗黑辫子,身段窈窕的女子,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行至我家门口,女子敛足,朝里张望,我想喊,她猛然转过头——正面,依然是一头粗黑辫子,无脸。
我揉揉眼,再一细看,街上一个人没有,黑色街道,黑色房子,空空荡荡。
我三步并作两步担着水奔回家,将水倒入水缸,关上门,大口喘气。
“怎么了?”真霏见我脸色煞白。
我说产生了幻觉,想必是饿的。她说看到了什么?
我把幻觉讲给她听。她吓得哆嗦,直叫冷。
我僵尸似的呆立原地犯傻,半晌,说,“没,没被褥。”
“想想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
“你想啊。”
“想不出。”
“我害怕,还冷。”
“我也是。”
她望着我,望了一会儿,问:“我们抱着,会不会暖和些?”
“我也不知,试试看。”我上了床,坐到她旁边问,“怎么抱?”
她伸手挠挠头说:“我常听戏班子的姑娘说,男子手臂长度等于女子的腰围,你量一下。”
我将她拦腰抱住,欲说长度合适。未及开口,她顺势倚在我怀里,我闻到一种闻所未闻的芬芳,血液登时狂奔,浑身燥热。
“抱紧一些。”她说。
“还冷呵?”我加了把劲。
“嗯”。
“再紧你就喘不过气了。”
“不会。”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我们松开,伸展腿脚,真霏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说,这是圆房么?”
“我没圆过,大概算吧。”
她不出声,解开头上一对髽鬏,乌黑发丝风吹一般飘散,有些蓬乱。
缥缈、若有似无的烛光下,她显得格外小巧,妩媚。
“你若用嘴亲我一下,就算圆房了。”她说。
“亲哪里?”
她指指脸颊。
我闭着眼凑过去,只一下,血液再度沸腾。
“感觉好否?”
我咬着舌头回味,吞吞吐吐道:“我觉得,觉得,觉得这事容易上瘾。”
“上瘾才好呢。”她歪着脑袋笑,“圆房了,你就要早些娶我。”
“别人穷得叮当响,我是穷得叮当都不响,如何娶你?”我心里一酸,长叹口气,又把她拥入怀中。
“附近有当铺没有?”
“什么意思?”
“你看。”她翻包袱,抖出一件女子戏装说,“我还留了一件。”
残留的雨滴,一下接一下,落在门外的青石板上,铮然清脆。
整整一夜,我竟不冷。
清晨醒来,我问真霏:“昨晚可曾受寒?”
“两个人拥抱就可以相互取暖。”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