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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重新驾上大马车,一路奔跑。

  旁边的大河,衬着月色,缓缓流淌。

  天已经很晚了,我们遍寻不着一家合适的客栈,要么豪华雅致价格高昂,要么价钱低廉却破陋肮脏。其中一家大约是以节省成本为经营宗旨,店中一切均袖珍得可怜,桌子如板凳一样大,板凳如烧饼一样大,烧饼如老板脸上的痦子一样大。最不可思议的是床,恰好如人一样大,躺上去宛如套了一副盔甲,站起来可以带床一起走。

  “这哪是客栈,完全一个客栈模型。”真霏说。

  我们继续前行,前方有一个村子,星火点点,人声笑语河中轻舟一般飘荡,袅袅地钻进耳朵。

  想来投宿农舍倒是两全之计,既安全又便宜。如此一想,我们兴冲冲疾步进了雾一般的村子,发现一家农户门廊上挂着两只红灯笼。一粗手大脸的村姑,站在灯笼下,招揽沿途过往的外地人等。

  潘生上前问村姑:“三人一晚多少银子?”

  “女子也住此店啊?”村姑挑着眉毛细看我们仨。

  “莫非此处只留宿男子?”我反问。

  “不是,不是。”村姑一个劲儿摆手,旋即一指门里,“里头女子多,男子少,不过,女子是男子的被褥和床垫。”

  “莫非到了妓寨?”我暗暗吃惊。

  “公子说是就是吧,不过,此处安全,是衙门三不管地带。”村姑说,“偶有差役来清查,我们好酒好菜款待,完了再送些银子,定不会出乱子。”

  “那么,只开房间,不加被褥可否留宿?”潘生接着问。

  “怎么不可以?”村姑暧昧地笑,“二位公子自带一条被褥,我只收台费。其余全免。”“你才是被褥呢!”真霏忿忿然。

  村姑依然乐:“我当然是,二八年纪嫁给村西头的邓银富,给邓银富当被褥,邓银富死了,我夜夜给别的男人当被褥,今儿个替男人安排被褥。”

  “我们仨是兄妹。”我跟村姑解释,问她,“要间干净屋子,得多少银子?”

  村姑说了个价,低得惊人,白给似的。我当即应允。

  “进屋吧。”村姑向左一移身,让出道来。

  “我们什么被褥也不要,棉的,肉的,都不要。”进门时,真霏叮嘱村姑。

  “夜里冷,棉被褥不另收银子。”村姑说。

  “谁知道被子里有没有脏东西。”真霏说。

  “你这小姑娘真难对付。”村姑没好气地说,“若实在嫌脏,去别处好了。”

  “我们走了一天,浑身发热,不盖被子也无妨。”我接口道。

  老板娘引领我们走进院子。客栈院内,几间厢房呈东、南、西、北四面排列。

  院中粗大槐树下,一个肥硕、奇丑的女子背靠大树摆个“S”形的POSE。

  这时,后面跟进来两个小矮子,高声叫喊:“老板娘,开房开房。”

  我估算俩矮子的身高,一个站在另一个头顶,充其量到我肩膀。

  “二位爷来啦。”老板娘热情迎上前。

  “开间上等客房,加两条肉被褥。”其中一个矮子说。

  “都有都有。”老板欢叫,“芙蓉,别练造型了,快来接客。”

  造型女子收了POSE,风情万种走来。

  “芙蓉你陪这位爷。”老板娘把肥女推向矮子,又叫,“牡丹陪这位爷,牡丹呢?牡丹——”

  “牡丹靓还是芙蓉靓?”另一个矮子问。

  “当然牡丹靓!”老板娘带着唱腔喊,“牡丹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跑哪儿去啦?”

  “老板娘,我们住哪儿?潘生问。

  老板娘极不耐烦地一指角落处:“你们,那间小房。”

  我们三人进房。

  这一夜,我们就住在其中一个矮子的隔壁,一刻也没睡塌实。

  我担心矮子与姑娘的淫声浪语使真霏难堪。可是很奇怪,没听到姑娘的声音,整整一夜,就听矮子杀猪似的喊:“一、二、三嘿!一、二、三嘿!”

  真霏用手指捅捅我,问:“什么情况这是?”

  我说我不知道。

  “他们在圆房么?”她又问。

  我说我真不知道。

  她盯我半天,说:“反正,我们成婚,圆房之时,你不许这样叫,难听死了。”

  后半夜,潘生实在受不住,抡起拳头敲墙壁,吼道:“有完没完了!”

  矮子置若罔闻,依然呐喊,一直喊到天亮。

  我觉得这一夜还不如露宿荒野,一间房里一间床,男女有别,我、潘生、真霏只能横着排列而坐,已经很困难了,隔壁的动静更是一种折磨。

  早早地,我们起身,交了银子。

  俩矮子也起了床,结账走人。其中一个问另一个:“你行啊,一晚上没闲着,一、二、三嘿!一、二、三嘿!;何来如此强盛耐力,莫不是吃了什么仙丹妙药?”另一个垂头丧气,抱怨道:“那床实在太高,老子跳了一夜,愣没跳上床。”

  晨曦,雾相当薄,一缕阳光,透射而出,轻率漫漶,温度冷淡,像风筝线,似有若无。

  左转右转,我们转出三不管的村子,一刻不能休憩,天黑之前进不了城,又得寻觅住宿之地,再遇上那等乡村野店,虽不会成为人肉包子,听一晚上杀猪之声也够受的。

  一路疾奔,夕阳西沉时,我们远远看到逍遥镇城垛凹凸厚重的金色剪影。

  天空的云,瞬息万变,一团团,大小不一,分散不匀,或深或淡,或明或暗,或飘移,或静止,或臃肿赛狗熊,或苗条似柳絮,或稀疏如垂暮老者之牙,或紧密相连如绳索绞缠。

  “发什么呆呀?”真霏问,“不是快到家了吗?”

  “哪里算得上家,陋室而已。”我叹气道,“真后悔带你来。”

  “有总比没有强。”真霏说。

  我问潘生,是否就此回家。

  潘生摇摇头。

  “你打算去往何处?”我又问。

  “反正不去你那里,你如今也是有家室的人了。”

  我说我不是这意思,你要是愿意去,仨人一块儿过也可以。

  潘生说:“不了,我去找西街药铺的赵寡妇。”

  “赵寡妇是谁?”真霏好奇地问。

  潘生沉重地叹了气,眼望远处,沉浸在回忆中。须臾,他将心酸往事道出。

  真霏饶有兴趣地默默聆听,我脑海中则浮现出一组组画面——

  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儿,蹦蹦跳跳进学堂,女孩牵着男孩手跟在身后,男孩胖乎乎,女孩模样丑陋。

  画面一转,一男一女两个青年,蹦蹦跳跳出学堂,是长大的潘生和长得很丑的赵姑娘。

  赵姑娘追上潘生要牵他手,潘生不情愿,赵寡妇撒娇,偏要。

  潘生被打败了,作呕吐状,只得从了。

  逍遥镇上,大榕树下,夜。

  潘生独坐树下读书,赵姑娘跑来,塞给潘生一张纸条,羞涩一笑,跑开。潘生又被打败了,作呕吐状,展开纸条。

  纸条上书:嫁人只嫁弟弟潘。

  寒酸破败的赵宅,赵父赵母端坐堂屋中,赵姑娘跪下哭诉,赵父拍案而起,怒吼:嫁人不嫁穷书生!

  赵母附和:嫁人只嫁钻石男!

  逍遥镇街市,阔少西门丁锦衣玉食,仆从簇拥,招摇过市。

  沿街未婚女青年楼上楼下围观,兴奋尖叫:“西门丁!钻石王!有车有房!”

  赵家府宅门前,赵姑娘凤冠霞帔,被父母五花大绑塞进花轿。

  花轿抬走,敲锣打鼓,赵父忙抹泪,赵母忙数钱。

  花轿一路穿街过巷,来到西门家的豪宅门前。

  ——讲到此处,潘生哽咽了。

  “后来呢后来呢?”真霏迫不及待地问。

  “后来——”潘生咽了口唾沫,接着讲述——

  赵姑娘嫁给西门丁,生下一子,取名西门子,长得肥头大耳,膀阔腰圆,逢人总带三分笑,一笑,口涎沿嘴角流淌,悬在半空,一尺来长。

  西门子出生后,西门家先后遭匪盗抢劫两次。

  据衙门公布,被抢财物,价值至少几千两。衙门出动全体捕快捉拿匪盗,不出一月,人赃俱获,所失财物,归还西门家的,仅仅只有一半。衙门老爷讲了,这是规矩,捕快也有妻儿老小,也要养家糊口,加之衙门办案经费一度紧张,从中索取一些,公道合理。

  婚后第三年,一日,赵姑娘抱着满月的孩子回娘家小住。

  是夜,西门宅院失火,扑救不及,西门老爷丧命火海,家眷房舍毁于一旦,残存财物由衙门监管,声称查明真相再退还,迄今也未查明。

  西门家只留下医馆、药铺。赵姑娘变成了赵寡妇。

  赵寡妇不懂医术,为讨生计,变卖医馆,将药铺一分为二,一间住人,一间经营,求西门老爷故交鼎力相助,做起药材生意。

  这之后的某一天,潘生到西街药铺替母亲抓药。

  赵寡妇一见潘生,便语无伦次,神采飞扬,步步紧逼。

  潘生手足无措,连连后退,直到无路可退,放任赵寡妇呆呆看了半个时辰;末了,赵寡妇药钱也不收,嘱咐潘生:“往后要药,直接来取便是。”

  之后,给母亲买药的钱成了潘生的私房钱。

  在一些慵倦的午后,赵寡妇向潘生倾诉自己水中花一般流逝无影的爱恋。

  潘生良言宽慰,言语大多不着边际,在赵寡妇听来,却倍感温暖。

  潘生的真挚、善良,赵寡妇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一时动情,竟将潘生缓缓拉至里屋,主动宽衣解带。

  潘生吓得流汗,更加手足无措,想蒙头往外跑,却被衣衫不整的赵寡妇死死拽住。

  卧房内,赵寡妇和潘生端坐床边,赵寡妇将头靠向潘生道:“我靠。”

  潘生紧张退闪,赵寡妇再靠道:“我靠。”

  潘生再躲,赵寡妇连续靠近道:“我靠,我靠,我靠靠!”

  潘生被逼到床头,无处可退,一把搂住她,二人相拥倒下,蚊帐关上——此处删去三千五“白”字。

  潘生讲完这个冗长的故事,面带微笑,双眼炯炯有神。

  我打了个哈欠说:“敢情你进京赶考的盘缠是这么来的。”

  “装什么大尾巴狼?”潘生不屑地说,”一路走来,你没少蹭吃蹭喝,先生教过没有,要有颗感恩的心。

  “那你到底是想赵寡妇的钱,还是想她的人?”我问。

  “潘哥哥一定是想人。”真霏说。

  “不!”潘生坚决地说:“两样我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