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黎明时分,人畜陆续出门,生气萌动。

  我与真霏去往市集。来到当铺,当掉女装,换得一些碎银。

  逛集市自然无甚乐趣可言,讨价还价非我等读书人之强项。真霏也无此种本事,据她讲,桃花庵后院有一块田,尼姑们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田里栽满多种蔬菜,完全不用去集市。隔三差五,富贵人家前来烧香还愿,馈赠清油,捐献银子,所谓随喜功德。尼姑们填饱肚子基本不成问题。

  除此之外,一些当地有名的戏子、艺人也格外有信仰,其中两个女戏子,将自己的首饰也送与真霏,玄真从来不许她佩带。而今时不同往日,家中无田无菜,更无隔夜粮,非得硬着头皮掏银子买来。

  尽管只买了一篮子青黄小菜和一袋大米,我们心里也疼得流血。每一个卖菜的摊主开口便埋怨收成不佳,辛苦三百六十五天,只换得区区数十斤蔬菜,价格没法不高,看你们也是知书达理的,低价买去我的辛劳,等于自打耳光,问心有愧,半夜敲门都是鬼。

  一通道理,直说得我们张口结舌,买不买都很为难,终究还是买了,免得良心肚子一齐吃亏。

  来到肉摊,我甚至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挂钩上悬垂的鲜肉,泛着灰白色光芒尤其扎眼。实在的,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人肉之外的肉了,它们近在眼前,实则远在天边,我都怀疑自己这辈子是否还能与之亲昵接触。

  “想不想吃肉?”我问真霏。

  “罪过啊,我从小到大都是吃素的。”她说。

  “哪是罪过,这样我反倒心安。”

  “你要吃,当然可以买些。”她温存道。

  “今朝吃了肉,明朝我们就得露宿街头。”我低下头,看脚下几乎露出脚趾的布鞋。

  “房子是赁了来的呀?”她瞪大眼睛。

  “父母在世时赁的。”我难过地点点头,“要不是看二老薄面,人家都不会继续赁给我。”

  “会将我们赶出去么?”她忧心忡忡地问。

  “暂且不会,迄今我未欠房租。”

  “那好,留些银子,交了房租,再做打算,一切从长计议。”她老练的口气,就像玄真。

  此时此刻,我一门心思想着赚钱,不然家徒四壁,何以为生?而能赚钱的路只有一条——应征衙役。我想我应该快点去赵寡妇家找潘生商议。

  我满腹心思地走。

  真霏问:“上哪儿去啊,是不是搞错了方向?”

  我说:“这儿不是桃花庵,怎么走我比你清楚。”

  她有点儿不高兴。

  我忙解释:“我去找潘生。”

  她说:“是潘生的家,还是赵寡妇的家?”

  “你猜。”

  她上唇翘起,足以挂个油壶,盯着我说,“以后什么事都不要瞒我,我是你的人。”

  我说:“好吧,我们去赵寡妇的药铺。”

  西门药铺门大开,一个流着鼻涕、呆头呆脑的小孩儿蹦蹦跳跳跑出,与我和霏擦肩而过。

  小孩儿手一脸憨态,神情专注,边跑边念叨着:“三点一四一五,三点一四一五……”

  “西门子,别跑。”我回头叫住小孩儿。

  “他就是赵寡妇的儿子?”真霏瞪大眼睛问。

  “对。”我悄声道,“他从小就发誓要当状元,这就是传说中的天生励志。”

  真霏笑着蹲下,对西门子招手:“来,西门子到这儿来。”

  “你们找谁?”小孩儿面露三分笑。

  “令堂在否?”我摸摸他的脑袋瓜。

  “家中只有红糖、白糖。”

  “我晕。”我又问道,“你母亲呢?”

  “母鸡炖汤了。”

  “这是一傻孩子。”真霏忍住笑,小声说道。

  “小姐姐、小姐姐。”西门子笑着问,“俺是傻孩子吗?”

  真霏赶紧拉住西门子的小手,抚摸其头,好言抚慰:“傻孩子,你怎么会是傻孩子呢?”

  我晕倒在地,片刻起来,不甘心,上下比划着又问:“有没有一个,这么大,这么高,这么壮的书生来过?”

  西门子呆呆凝望我,机械地摇摇头,忽而,抽身跑向对街,站到一棵粗壮的老槐树下,拍拍树,喊:“就是这个。”

  “你过来。”我向他招手。

  西门子跑回来,口涎沿嘴角流淌,悬在半空,一尺来长。

  “长大后,你去京城赶考吧。成绩名列前茅的,都是你这模样。”

  西门子爱听这话,高兴得直乐。

  我朝药铺里看,黑咕隆咚,灰尘乱飞,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儿。

  “莫不是他二人昨夜也圆了房,此刻未起呢?”真霏语出惊人。

  西门子一个劲儿点头:“嗯、嗯。”

  “家里人在睡觉?”我试探着问。

  “嗯、嗯。”

  “几个人?”

  西门子竖起两个手指头。

  “一男一女?”

  “嗯、嗯。”

  “女的是你娘?”

  “嗯、嗯。”

  “果然被你言中。”我对真霏说。

  真霏有几分自得,叮嘱孩子:“赶紧回去,把门关上,谁敲也别开。”

  孩子立马将店门合拢关严实。

  “没叫你把自己关外面。”真霏说。

  孩子一动不动。

  我不耐烦了,一把将他抱进屋,礅在地上,转身出来,乒乓关上店门,用力过猛,门环叮当乱响。屋里孩子哇一声大哭起来。

  我和真霏面面相觑。

  “走吧。”我垂头丧气地说,“看来潘生有吃有喝,也不想考衙役了。”

  “那怎么办?”真霏问。

  “我再想想办法。”我苦笑道,“找找家里还有没有藏宝的密室什么的,再不济就刨刨菜地,看能不能挖出金条来。”

  “夫君别灰心。”真霏宽慰道,“实在不行,我跟孟婆婆跑演艺圈去,挣了钱,让夫君

  去考衙役。”

  “那怎么行?”我口气硬朗地说,“堂堂男子汉,岂能吃软饭。”

  此时,西门药铺翕开了条缝,赤膊的潘生探出半身。

  见潘生这副尊荣,我不禁耻笑。

  “笑嘛笑?”潘生瞪我一眼说,“软饭你不吃,到头来还不得逼着我吃。”

  我汗,呆呆地看着潘生,感觉头顶有一只乌鸦飞过。

  “看嘛?吃嘛不是吃?”潘生接着说,“西门子聪明伶俐,我来了,直接当爹,不用攒钱娶妻生子,少了人世间的无数麻烦,何乐而不为,要多美有多美。”

  我和真霏对视一眼,一起汗,感觉头顶有两只乌鸦飞过。

  “快走吧,我正忙着呢。”潘生催促我,“有了发财的门道,我来找你。”

  说罢,他匆匆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