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夜深永巷森森冷

  天边残阳。

  凌烟阁后院宽敞,栽了数棵合欢树,如今绿荫如伞,红花成簇,秀美别致,还有一股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

  蓝绡身着月牙色对襟百褶裙,长发只用一根玉钗簪定,娉婷坐于那合欢树下的秋千架上,将紫竹箫递到嘴边,划出一抹悠远绵长的乐音。

  只见她双足轻点,袅娜身姿随风轻摆,长裙下露出一点鹅黄色的绣鞋,夕阳映照下来,有种难以言表的空灵之美。

  偏生那箫声低沉呜咽,如泣如诉,和她这个年纪应有的情态反差极大,倒凭添了几分萧索。

  箫声传得极远,随风儿飞过宫墙。凌烟阁的宫人们皆停住手中做活,静静地围在院子里,谁也没有打扰蓝绡吹奏。

  流苏并不熟悉音律,于技巧上辩不出深浅,但闻那音调凄绝绵延,当真是听者伤心听者落泪,再望着蓝绡幼嫩的脸孔,如何也想不出这般娴雅的少女,如何吹得出如此萧索沉静的曲子来。

  描眉悄声问:“姑姑,听宫里人说今日娘娘在玉眠池,水上一舞,惊艳众人。本该是极荣耀的事,娘娘为何提早离宴了,如今竟还这般的闷闷不乐?”

  宫中是流言传递最快的地方,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后妃们各自安排下的眼线,何况是不受宠的昭容一舞惊天人的新鲜事,一时又增了后宫诸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娘娘性子一向恬淡端娴,自然不屑与众妃嫔争宠。”流苏端端立在屋后回廊下,那小邓子凑过来,“姑姑,听说本是凌华宫的丽妃趁机想让咱们娘娘在人前出丑,却未料到咱们娘娘舞姿出众,一舞惊人,反倒是坏心办了好事。”

  冬梅偏了头,道:“听说丽妃后来气得鼻子都歪了,可惜了她那么美的鼻子。”

  流苏便沉声道:“丽妃素来与娘娘不和,断不可再私下议论,引来祸事。”

  小邓子和冬梅相视一瞧,咋舌退下。

  流苏悄悄转到蓝绡身后,以轻力助推,蓝绡悠悠然摆荡,带起满院春波涟漪。

  蓝绡捻起一根合欢花,细瞧,温婉贞静,宛如柔长卷曲的睫毛。

  “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蓝绡轻轻低吟,末了,转头望向流苏道,“你可知,关于合欢树,还有另一个名字。”

  流苏摇了摇头,“奴婢愿洗耳细听。”

  蓝绡抬眼便看到一片红霞笼罩在那几株合欢树上,如轻烟般柔和,如轻雾般朦胧。

  “这合欢树最早叫苦情树,也不开花。相传,有个秀才寒窗苦读十年,准备进京赶考。临行时,妻子粉扇指着窗前的那棵苦情树对他说,‘夫君此去,必能高中。只是京城乱花迷眼,切莫忘了回家的路!’秀才应诺而去,却从此杳无音信。粉扇在家里等得青丝变白发,也没等回丈夫的身影。于是在她死前挣扎着来到那株印证她和丈夫誓言的苦情树前,用生命发下重誓,‘如果丈夫变心,从今往后,让这苦情开花,夫为叶,我为花,花不老,叶不落,一生不同心,世世夜欢合!’说罢,气绝身亡。第二年,所有的苦情树果真都开了花。”

  蓝绡那露水般双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幽深,流苏一观之下,有些有些恍恍惚惚,忽而觉得清灵明澈之中带有一丝与她这具躯体年纪不符、仿佛是灵魂深处透出的成熟与沧桑。

  蓝绡回眸望了眼怔愣的流苏,淡淡笑道:“这个故事让人觉着,这合欢树在欢乐的名誉之下所承受的苦难过于沉重,让人不由得觉着分外伤感,觉着这世间的一切美好,其实大都是人们的美好愿景。”末了,她垂下眼帘,像是在自语,“未见合欢,心已欢。却往往落的是痴心女子薄情郎的结局。”

  后宫妃嫔如何能说得“薄命郎”之类的话,流苏便忍不住提点道:“后宫妃嫔的夫君便是帝王一人。”

  “帝王之爱,只予他心爱的女子便好。为何用雨露均沾?帝王之爱,何其卑微!”蓝绡摇摇头,不以为意道。

  流苏微微一叹,便道:“娘娘今日酒进多了,奴婢去给您沏壶解酒茶。”

  蓝绡侧耳倾听,奏乐声渐渐淡了,必是宴会散了。她又看了看天色,宫灯初上,几近戌时,遂理衣起身,对流苏吩咐道:“一并叫上小邓子,去看戏。”

  静夜里永巷的风贴地卷过。树影招摇,风吹着树哗哗作响,有莫名的诡异。月色凄迷,照在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上,反射着慑人银光。今夜的风似乎格外阴冷,逼仄狭小的永巷中,宫灯稀稀落落,游丝移魂一般,照不亮巴掌大的一片地,竟是死寂般的让人发悚。

  丽妃坐在肩舆上感到莫名的不安,抬着肩舆的内监却是步伐齐整,如出一人。蓦地有乌鸦扑棱棱惊飞起来,纵身飞向远处,吓得丽妃惊叫出声,连忙吩咐内监快些行走。

  丽妃身边的贴身侍婢惊声说道:“娘娘,奴婢听说宫中怨气冲天,冤魂不散,鬼魂时常在冷宫和永巷出没。白衣长发,满脸鲜血,凄厉可怖,口口声声要那些害她的人偿命,指南的人人自危,鸡犬不宁。”

  丽妃闻言吓得一缩,惊惶看向四周,遂张口叫骂:“你这混账东西,休得胡言乱语,若真有恶鬼,本宫必定将她尸骨挫骨扬灰,让她连副臭皮囊也留不得。”

  话音方落,永巷前摇曳不定的烛火立刻“噗”的熄灭了。

  那侍婢惊叫一声,面无人色,两眼睁得如铜铃一般大,丽妃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有暗的影子在墙上摇晃,依稀是个女人,垂散着头。

  女子的声音呜咽着凄厉:“丽妃你拿走我的性命,叫人装神弄鬼骇我郁郁而亡,你怎的那么快就忘了?”她反复的追问,“你怎的那么快就忘了?”

  丽妃身上涔涔的冒起冷汗,淑香夫人。

  “丽妃你可知道在阴间他们勒杀的滋味么?他们拿弓弦勒我,真痛,我的脖子被勒断了半根,你要瞧瞧么?”她肆意的笑,笑声随着丽妃内心无法言说的恐怖迅疾弥漫在永巷中。

  “你敢瞧一瞧么?”

  “丽妃,还我命来,我要让你偿命,我要让你偿命,你必定不得好死!”她的狂笑凄厉如夜枭,听在丽妃耳中心头猛地一刺。

  “快走,给我快走。”丽妃吓得缩成一团,绷直手脚,身体已然僵硬。发出的声音像是从肠子里逼出来似的不真实,幽幽一缕呜咽飘忽。

  蓦地,只见永巷的尽头白影一闪,快速飘来几团鬼火,碧幽森寒,分外的诡异可怖。眨眼的工夫,那几团鬼火离丽妃的肩舆也只是咫尺距离。

  “快走!快走!”

  “救命啊!不要害我!”

  丽妃的声音已然狂似的尖叫,抬着肩舆的内监亦是慌了神,脚下加快了步子,孰料那鬼火似是长了眼睛般,亦加速追撵。

  蓦地,不知何时窜出一只狸猫,稳稳立在墙头。一双眼睛发出阴森森的寒光。丽妃一观之下,顿时吓得心里的最后防线也已然崩溃。

  她头髻散乱,面色煞白,瞳孔圆睁,直要冒出血来。双手胡乱挥舞,嘴里含糊地喊着:“淑香夫人,你放了我吧。求求你放了我吧,不要找我索命……”

  骤然间,墙头上的狸猫尖叫一声,径直向丽妃扑去,丽妃凄厉地惨叫一声,吓得从肩舆上滚将下去,昏死了。

  回到凌烟阁,描眉、冬梅已备下了几样小菜作宵夜,蓝绡拉着徐婕妤一同坐下。流苏掩上房门,蓝绡瞧着候在房中的小邓子微笑道:“要你装神弄鬼,可委屈了你这些日子。”

  小邓子忙道:“娘娘这话可要折杀奴才了。”他扮个鬼脸儿嬉笑,“不过奴才偷照了镜子,那样子还真把自己唬了一跳。”

  徐婕妤忍俊不禁,连连点头道:“可不是你把丽妃吓得不轻,颠三倒四说漏嘴了不少。今日也算是替表姐报了仇,相信丽妃日后也不敢再害人了。”

  “没想奴才这点微末功夫还能派上这用场,还真得谢谢青儿姐姐教我摆的那水袖,还有流苏姐姐给画的鬼脸儿。”

  青儿撑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咱们那些算什么啊?还是小姐的主意呢。”想了想对小邓子道,“怕你扮鬼的行头悄悄烧了,万一露了痕迹反要坏事。”小邓子忙答应了。

  徐婕妤一脸疑惑,转头向蓝绡问道:“娘娘,那些鬼火是如何而来,竟连嫔妾也被唬住了。”

  蓝绡浅笑回道:“其实人和动物的骨头里都还有一种物质,腐化时,会产生一种可以自燃的气体,重量轻,风一吹就会移动。所以迷信的人都认为是死者的阴魂不断,鬼魂在那里徘徊。”

  “那为何方才丽妃的肩舆行的速度快了,那鬼火还会追着她呢?”小邓子问道。

  蓝绡轻轻一笑道:“大家知道,在夜间,特别是没有风的时候,空气一般是静止不动的。由于鬼火很轻,如果有风或人经过时带动空气流动,鬼火也就会跟着空气一起飘动,甚至伴随人的步子,你慢它也慢,你快它也快。这种现象决不是什么‘鬼火追人’。”

  小邓子挠了挠头,笑道:“娘娘知道的可真多。”

  蓝绡面上淡淡,心下暗自好笑。这是千年之后人类的发现,如今讲给这些古人来听,自是觉得不可思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