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园飞雪 27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泪珠洗濯过的双眸如此清澈纯粹,那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惜莲看错,提到傅翎澈,她的唇边竟泛起一起笑意,是真心的笑。

  “傅翎澈……我知道他待我是真心的,可是这辈子,不可以了,来不及了。惜莲,其实很小的时候,我们……”

  那段她珍藏在心里多年的记忆,就在那一瞬间如断线的珠子般,散落了满地。

  她的声音沙哑而平静,慢慢开始说起那年,云雾缭绕的天渊之下,那场惊心动魄的邂逅。从她救下坠崖的翎澈,到两人被关押在一起时的时光,一切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仿佛昨天,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单纯的孩子,光年未老,分毫未改。

  只可惜她爱上他,已经太晚。

  ***

  晨风微凉,夏雨总是无常,过了五月,下得频繁起来。午后下了点小雨,空气益发沉闷。皇帝有严重的风湿,一到这个时候便疼的厉害,又年事已高,连政事也有些懒怠,有很大一部分都交给了七皇子傅翎泽去处理。不知怎的,他今天来的有点迟。快到祀时才撑一把绘着清竹的油纸伞过来。

  “孩儿来晚了。请父皇恕罪。”傅翎泽穿了一件墨蓝的褙子,沾了一身的水气。依礼见过后方才说道:“瑜王府上事情繁杂,今早孩儿进宫晚了些,又见母妃身体不适,这才耽误了。”

  “她……”皇帝眯眼,努力回想些什么,“委屈她了,朕好久没有去看看她了,她还好么?”

  翎泽露出温和的微笑:“有太医调理,母妃已好得多了。母妃听说您这些日子以来很烦心,很是挂念您呢。”

  “哦,是么?”皇帝皱了皱眉,“她是听谁说的?消息挺灵通的呢。”

  翎泽的笑容微僵。

  皇帝多疑,又最不喜欢别人探听他的事情。翎泽心下一紧,然而脸色看起来却没有任何异样:“哪里哪里,只是母妃翻看彤史,发现父皇已半月有余未涉足后宫,就连家宴也兴意阑珊,所以私以为父皇是为前朝烦忧呢。”

  傅翎泽为皇帝斟上一杯热茶。白气夹着茶香弥散开来,微暖,雾气氤氲。皇帝的眼眸在雾气背后,却平静无波,有如死水一潭。皇帝不动声色地接过茶杯抿了一口,缓缓地叹息似的说道:“老七,朕不辛苦,朕只是老了。唉,老了。”

  翎泽道:“父皇,太医说您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这些年来过于勤政,积劳成疾罢了。只需调养些时日就是了。”说罢端起黄玉案几上的药碗,

  翎泽端起药碗的时候,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用那只留着很长指甲的小指在碗沿上划过一圈。“父皇,您还是先把药喝了吧,已经不烫了。”

  父皇将那碗药一点一点的喝下,傅翎泽的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笑意。

  傅翎泽一边翻着奏折,一边像是在说着闲话:“听说十弟捉到了潜逃在外的擎苍宫纵火犯,正关在水牢里,等着父皇的处理呢。这么多天了,听说十弟不见父皇表态,心里很是着急呢。”

  皇帝道:“瑾王怎么说?”

  翎泽:“儿臣还不清楚。从瑾王妃被通辑之日到现在,九弟没有说过什么。”

  皇帝:“朕听闻,琪亲王捉拿她的时候,上次那个杀了池巍的江湖游侠也去了,只是这一次被重伤,没能救得了她。那个江湖游侠既然已经受伤,又怎么逃掉了?”

  翎泽有些尴尬:“那瑾王妃自己的武功也不弱,本来是可以逃掉的,但是为了救江湖游侠,自己甘愿被囚的。”

  皇帝眉头一皱:“水性杨花的女人!从她出事起,九王就什么话也没说。朕知道九王和池巍的女儿池锦舟感情深厚,把这么个水性杨花的西域蛮女嫁给他做王妃,实在是委屈了九王了!”

  原来皇帝是因为怕伤了九弟的面子,所以才迟迟不肯处置桑梓,皇帝的心里,其实是顾念九弟的。如今他以为九弟对桑梓情薄,只怕是不打算留下她了。翎泽眼珠微转:“那个江湖游侠救过她,或许她只是不忍。”

  皇帝不动声色:“你是在帮瑾王妃说话?”

  翎泽心头一凛:“儿臣……不过随口说说罢了。---父皇,您看,九弟呈了奏折了呢。”

  “他还会写奏折?这倒是稀奇。”皇帝虽这样说,却是笑着,接过翎泽手里那本略厚的奏折翻看起来,然而笑意却慢慢凝固。他越看脸色越不对,发青发白,最后终于将那奏折重重地摔到桌面上:“他这是,他这样要了朕的老命啊!”

  他的声音和他指节抖得同学厉害:“快,快把十皇子九皇子还有霍东篱,还有池巍的女儿,还有瑾王妃,统统给朕叫来!朕要亲自,亲自……亲自审问……”

  ××××

  桑梓被押到御书房的时候,御书房只有皇帝和七皇子。她跪在地上,衣服和头发的水渍浸染了一地,散发着浑浊的腥气。翎泽站在稍高处看着她,她低着头,负一身沉重的枷锁,蓬头垢面,长发散下,只露出半个侧脸。她抬起头来。美得让人惊讶,仿若夜里盛放的幽昙,带着属于暗夜的神秘气息和清丽凄绝的傲骨。不卑不亢地,看着皇帝和七皇子。她的目光略略扫视了一圈,扫过傅翎泽的脸,又厌恶地转过头去。

  傅翎泽问:“姚忠宇,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桑梓漠然道:“七皇子以为是,那就是吧。”

  傅翎泽又问了一遍:“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桑梓:“不是。”

  傅翎泽问:“那你为什么要逃?”

  桑梓的双眸幽深如的养在水中两丸黑玉:“不逃,等死么。”

  忽听有人冷声道:“好一个公主!到底是夷狄蛮女。好生粗野!”这正是十皇子的声音。翎泽刻意“咳咳”两声后十皇子方稍加收敛。此时傅翎澈和池锦舟也已经赶来,依礼拜过皇帝。桑梓扫一眼他,十皇子神采奕然。

  皇帝将那一本厚厚的奏折抓起来朝十皇子扔出去,最后“啪”的一声,却是打在了翎澈的脸上。翎澈眼皮也不眨一下,他脸色苍白,嘴唇微微抿起,仿佛隐忍。皇帝冷冷道:“傅翎澈,这上面的东西,你是从哪儿听来的?诌得倒是圆满。你几是几时学会了这些东西,学习栽赃陷害了?”

  傅翎澈道:“回皇上,是不是栽赃本不该问儿臣的,应当问十弟和霍大人才是。儿臣呈上的除了奏折还有罪证,一条一条,应当很是分明了。”

  皇帝的声音冰冷道:“罪状可以捏造,罪证可以伪造,朕姑且不论是非真假,朕只问你为何要收集这些东西?又为何此时才上报?”

  翎澈正要说话,而十皇子却抢先一步上前:“启禀父皇,若要弹劾一个人,自然是要等时机成熟,罪证齐全。九弟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不知九弟弹劾的是谁,不如……”后面的话无需多说,十皇子满脸堆笑。皇帝一挥手:“刘绍海,念!”

  傅翎澈唇角勾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清清楚楚映入桑梓眼中,就像是平日里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又刻意掩起了笑意。一想到是十皇子害自己琅当入狱,桑梓忽而明白,原来他弹劾的人,其实就是十皇子,或许,牵扯到的,还有霍东篱和池锦舟。方才已经到了那个地步,皇帝都把十皇子叫来了,还道傅翎澈是栽赃,希望翎澈后悔,收回他所说的话,袒护之心昭然若揭,而十皇子不但没有收敛,反倒自己往火坑里跳,真是蠢得叫人无言以对。翎澈抬眼,恰好碰上桑梓望着他的目光,她朝他笑了笑,她眼里有那样涌动的柔情,七皇子看得分明,他脸上亘古不变一般的温和微笑蓦然收敛,眉心微皱,侧转了目光。空旷的书房里,刘绍海的声音略显尖细,幽灵一般地回响:

  “……祥凛三十八年三月,强抢民女林氏,逼死其兄长,因其父母告官,遂杀之灭口,现呈官府所录卷宗;祥凛三十八年端午,私自谒见月氏国之质子,次日月氏国之质子叛乱,逃回阙氏国,据其侍者指证,乃受其指使和帮助;十皇子亦在朝中结党营私,其党羽众多,呈其私通书信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