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园飞雪 26

  青楸巷。

  这是一座刚落成的府邸,崭新的围墙高耸,青砖红瓦刚筑上去,都还透着洗不掉的泥土的气息。吴翠红打开崭新的朱门,忽见围墙下不知何时积了一堆土,不由得皱了眉,刚想叫人来扫,却发现那竟是蜷缩着的一个人。吴翠红的火气倏地就窜了上来,这个中年妇女扭动着肥胖的身躯,气冲冲地跑过去拎住那人的耳朵:“你怎么还在这里?滚!”

  那云久从梦中惊醒,正要说话,见吴翠红拎起他身边的袋子要摔,连忙去抢,他哪是肥壮的中年妇女的对手。吴翠红一推,他趔趄了好几步,终于一下子坐在了地上。接着便是狠狠地砸来的袋子。

  “吴夫人!”云久护住摔在地上的袋子,这个柔弱书生的泛白的嘴唇在发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后来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捡起袋子,掸净上面的灰尘。

  “以后不要再到这里来了,穷秀才,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吴翠红说罢“啪”的一声重重地关上铁青的宅门,几朵梧桐花从头顶飘落,卷起一阵微凉的晨风,很冷啊,云久打了个哆嗦,慢慢站了起来。整了整衣冠,一个读书人的衣服是不能脏的。这比什么都重要。这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背后问道:“你是卖字画的?”

  转身看着那个一脸凶相的人,云久点点头。

  汪远洲:“你会不会模仿别人的字迹?”

  云久穷酸的脸上有掩不住的自豪:“不瞒您说,我就是靠做赝品起家的。”

  “是吗?”

  “是。”云久道,“我仿了一幅李太白手迹,卖给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拿出去炫耀,可是他的友人家里恰好就有真迹……他们丢了脸,把帐都算在我头上,我,我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汪远洲:“好,那你随我来。”

  于是和汪远洲谈定了价钱,云久背起他的袋子就跟着汪远洲走了。--那个装满了赝品书画的袋子,已是他全部的家当。

  庭园重重叠叠,幽深仿佛无底。云久跟着汪远洲,穿过迷宫一样的府邸。真不知道这户人家怎的这样爱花,小径边的花坛里种满了花,鸡冠、芍药、桅子、文竹、玉兰……更多的是他连见都没有见过的奇异品种。更深处的土台里则是枝繁叶茂的翠竹,绿得密不透风,绿得彻骨,仿佛连阳光都染了翠色。花坛微微泛着碧色,那竟是青瓷的。那样贵重的青瓷,竟做成了花坛。云久和汪远洲是从后门进来的,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觉得这里的气氛有股说不出的凝重神秘和典雅,不似寻常的富贵人家。到了枷蓝亭,走过一扇苏绣梨花的屏风,塌上斜斜地倚着一个人。汪远洲停下来,正色对道了声:“王爷。”

  王爷!云久却是一阵暗喜,满以为是著名的丹青妙手七皇子傅翎泽,可是汪远洲又对他说道:“还不快见过九王爷?”

  九王爷裹着一层略厚的被子,看看起来极是虚弱,他好像病得很重很重,九王爷道:“你知道奏章怎么写吗?”

  云久愣了一下:“知道。”

  “那好,”他指了指旁边一叠书稿,那是傅翎澈平日练字时留下的,“仿着上面的字迹,我说你写,一个字都不许有误。”

  笔墨伺候,九王爷开始叙述,云久仿着他的字迹记录。九王爷的声音因为伤病而显得疲惫嘶哑,还有一丝彻骨的凄凉和悲愤。那竟是一封告密的奏章,当今十皇子的犯下的罪状,太监姚忠宇之死的真相……云久一边听一边写,心一阵阵的发寒发冷。手不由自主地发颤。云久自己不过一介单纯的书生,他从不知道,皇家的斗争,会如此不堪。这个九王爷,应该是盯着自己的十弟很久了吧……所有的罪状,一条一条,有理有据,铁证如山……瑾王伤得重,然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力,足以致那位十皇子于死地。他似乎恨透了自己的十弟,语声带着切骨的恨意。

  “十皇子谋反之心昭然,其党羽亦然。余有妾室池氏,为池巍将军之女,名锦舟,不守妇道,为霍东篱所gouyin,受其指使,杀姚忠宇。事后嫁祸于瑾王妃桑氏。此等奸夫淫妇,实为我大殷所不容,自当严惩不贷。按大殷律法……”

  “啪!”云久的手抖得厉害,手中的毛笔倏然掉落,黑色的墨迹溅开,沾上了研墨的汪远洲的衣衫。

  “你怎么了?”汪远洲拾起掉在地上的毛笔。云久呆呆地问:“锦,锦舟,就是刚才那个女人?”

  “是的。”九王爷有些恼,“怎么?”

  那双哀伤的杏眼曾那样地看着他,她含情脉脉,她一步三回头,她依依不舍。一个人的可以说假话,但眼神却是骗不了人的。云久有些不肯相信:“她……她怎么会和人通奸?”

  “这不是你该问的东西!”瑾王爷恼羞成怒,“你不过是个若是再这样不守规矩,当心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或许是内伤过重吧,说完他连续咳了好几久,地毯上落下大块大块的血迹。

  汪远洲连忙过去扶他,翎澈一边挥手一边吐血:“不要紧,不要紧……你快让他重写,千万,千万莫要耽误了……”

  ×××

  虽是盛夏,幽暗的牢狱中,也冷得如冰窖一般。有轻盈的脚步声传来,漾着幽幽的回音。桑梓觉着有些熟悉,可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下意识地动了一下,身上的枷锁硌得生生的痛。

  “有劳军爷了。”惜莲将一个银锭塞到守门的官兵手中,官兵悄然收入了袖中,打开了牢门。

  “快点儿啊,这可是要犯,别被发现了。”

  惜莲胡乱地应了一声,走进了牢中。刚踩进去,脚下便一阵冰凉。想不到十皇子竟这般狠毒,关押桑梓的竟是水牢。

  “你……惜莲?”

  “谁?”

  “是我,桑梓。”

  那声音极是微小,好一会儿,她才适应了房中阴暗,模模糊糊认出角落里蜷缩着的小小一团黑影,正是桑梓。惜莲走过去,却发现她身上戴着重重的枷锁,手腕脚腕都被铁环锁住,而铁环连着铁链,连在磐石般的墙上。桑梓抱膝坐着,长长的头发浸入污浊发臭的水中,半个身子也泡在水里。惜莲试图扶起她,桑梓无力地挣开了:“没用的。”

  惜莲道:“可是你刚刚流掉了孩子,这样坐在水里,可怎么得了。”

  桑梓的声音有种死一样的宁静和绝望,倒像是在笑着:“那又怎么样,反正我都是快死的人了。”她的头倚在爬满青苔的墙上,双眸中闪着奕奕的微芒,仿若泪光。惜莲握住她的手,凉得几乎没有温度,她不知道怎样安慰桑梓,过了好半晌,才问:“我听说你本来是可以逃过的,但是你为了救下被傅翎泽重伤的殷枫,自愿被十皇子所囚。”

  桑梓哑着嗓:“我何必再拖累傅翎澈呢?人人都以为人是我杀的,皇上要我死,我又能怎么样?只是......救不了牧游了。”

  救牧游?惜莲的心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看着桑梓因为流产失血又泡水牢而变得苍白的面容,不由得阵阵心寒。她还想着救他,她还想着救他……她却不知道,牧游跟本就已经回来,不仅如此,他还拜了傅翎泽当干爷爷,傅翎泽逼着她喝下了堕胎的毒药的时候,他其实就在旁边看着,她曾是那样骄傲的人,却跪在傅翎泽的脚下苦苦哀求他放过她的孩子时,他其实跟本就在旁边,一直看着……而她还想着,救他?!

  多么讽刺啊,多么可笑啊,或许在牧游看来,桑梓真是像极了一只跳梁小丑,他在暗处,看着她发疯发狂,她为了他几乎连小命都丢掉,牧游不过扮演着观众的角色,始终看着这一切,幽幽地,带着冷意。

  惜莲一度很想告诉桑梓这一切,可是一看见她憔悴的面容,就什么也说不出。

  “可是我也不会再有机会了。”桑梓又道,“自从那天池巍带着池锦舟来捉拿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与其苟活,不如这一天早点到来,不论于我还是傅翎澈,都是解脱。”

  牢里一时默然。

  惜莲顿了顿,仿佛拭探:“那傅翎澈呢?你死了,傅翎澈怎么办?他对你是真心的,你明明早就知道,他就是殷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