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何以抵恨

  晴天霹雳莫过于此,她半晌都反应不过来,由于太过震惊,什么都顾不上直奔车站。午夜时分,哪有车次,无奈之下焦灼地等了整整一晚,凌晨五点四十才坐上开往E市的头班车。当天下着很大的雨,她奔进江北区医院时脚上的棉拖鞋早已湿透,裤脚不停往下滴水。

  医院里人来人往,皆向她投以或诧异或好奇的目光,胡明庆见了她也是难掩惊讶之色。江之涵根本没有心思管这些,急着要见江正通的遗体,胡明庆也不多言,直接带她去往停尸间。再次见到父亲的样貌时,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才意识到父亲真的去了,一路过来,只是心里发急,倒没有多少真切的感觉,所以也并没有悲伤的情绪。

  前不久她才跟父亲通过电话,他说自已身体康健,让她别担心,不曾想才过几天就是天人永隔。她跟方修彦的事一直没有告诉他,本想着过年的时候再带方修彦回去,今后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见过江正通的遗体后,胡明庆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她。

  “赵月霞跟你父亲起了激烈争执,当时双方都很情绪化,她失手将你父亲推下了楼,受害人当场毙命……引起争执的原因是因为房产的归属问题。”

  “房产?”江之涵眉头又紧锁几分。

  “是的,据赵月霞亲口所说,你父亲想将现住的那套房子留给你,她知道后就与你父亲闹起了矛盾,两人一直为此争论不休,以致最终酿成了这场悲剧……”

  胡明庆见她神情悲怆,忍不住好言相劝:“江小姐,事已至此,切莫太过悲伤,你父亲在天有灵,必不乐见。”

  她点点头,勉强压下伤感:“胡队长,我想见赵月霞。”

  “好,我帮你安排,不过你这……”

  见胡明庆欲言又止,目光却落在自己这身装扮上,她这才发觉此时是何等狼狈,尴尬道:“不好意思,我来得匆忙,让你见笑了。”

  “哪里,丧亲之痛我能理解。”他忽然想起一事,觉得有必要告诉她:“据一位目击者说,你父亲咽气前一直面带笑容。”

  闻言,江之涵一愣,笑容?他临去时毫无怨念吗?亦或就要到母亲那里去而感到高兴吗?她只能猜测,一切都不得而知……

  在胡明庆的安排下,她于次日上午见到了赵月霞,世事何等难料,谁能想再见竟是这种地方!

  赵月霞面色憔悴,精神也有些恍惚,但所谓仇人相见,格外眼红,场面必定难看,见了江之涵,她的眼神里透着深深的怨毒。

  江之涵冷盯着面前的女人,心情可谓复杂,从见赵月霞的第一面,她就打心底里产生抵触的情绪,偏见也好,直觉也罢,她觉得这个女人太虚伪做作。而事实也确实如此,赵月霞的两面三刀她领教过,当时年少气盛的自己正中其下怀,与父亲隔阂渐深。近年来虽有所缓和,但必竟比不得以前,彼此都清楚,只是有意忽略罢了。父亲从未对自己提起过房产的事,她也未曾考虑过这个问题,不料有人早就惦记上这事!

  “你对我爸爸到底有没有过真心?”这是她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

  闻言,赵月霞好似听到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讽道:“真心?那是什么东西?就算有也早被岁月磨光了。再说江正通何常对我有真心?他只把我当成个替代品!”

  “替代品?你就这么不自信吗?”江之涵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悲,或许她根本不曾真爱过什么人,所以连真心和假意都分辨不出来。父亲或许不爱她,但对她的关心绝非虚伪,或许他是出于愧疚才产生的弥补心态,可无论如何都不是赵月霞口中的替代品那么简单。母亲在自己心中无可替代,也愿意相信父亲也是这么认为的,尽管他一生都未曾得到母亲的爱,当然这只是自己出于私心,以己度人的想法。

  “你什么意思?”赵月霞讨厌她用那种高高在上的悲悯眼神看着自己。

  “人都是有感情的,你跟他生活了这么些年,却一点都不了解他,是否虚情假意不是用眼睛看的,是用心!”

  “你什么都不知道却在这里大放厥词!”赵月霞嘲讽:“江正通心里只有你跟你那个死了那么多年的妈!他根本没我跟小恬考虑过,只想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留给你!”

  江之涵抿嘴不语,当年她阅历尚浅,性格又过于浮躁,根本无法理解父亲一辈子求而不得的痛苦。他把一生的感情都寄托在母亲身上,可终究是一场空,他心里的苦涩无处渲泄,日积月累之下这份感情蕴酿成了怨,甚至恨……所以他不才愿去看母亲的墓,带着自我惩罚的方式继续着生活。

  他说母亲给不了的爱却从赵月霞那里得到了,而今想来也是疑点重重,他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怎会感受不到真情假意?或许他那时也是自欺欺人,让自己沉溺在赵月霞编织的虚幻感情世界里醉生梦死一回,他的说词既骗了赵月霞母女,也骗倒了她这个女儿。

  想到这不由深吸了口气,勉强说:“无论你有再多的不满和怨恨,现在都没有任何意义了,他已经死了,你难道没有半点悔意?”

  赵月霞居然笑了:“事已至此,后悔有用吗?”

  话至此处,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江之涵最后看她一眼,准备起身却听她说:“你是不是很恨我?”

  江之涵一怔,心头微讶,随即直视她眼睛,满目悲凉:“当然恨!我更恨我自己,没能在他生前多关心他,多陪陪他……”她忽然收口,已是哽咽难言,如今说这些都是枉然。

  “看你这么难受,我倒不忍心了。”赵月霞顿了下,眼底闪过报复性的快感,转瞬即逝:“你又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何必这么……”

  江之涵皱眉低喝:“你在胡说什么?!”

  “你跟他江正通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他就是个帮别人养孩子的便宜爹。”

  “你疯了吧?”江之涵脑子里隐约闪过一些念头,却本能地选择忽略。

  赵月霞捕捉到她眼里一闪而逝的慌乱,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得意而笑:“江正通真是好能耐,帮别人养老婆又养孩子的,到头连个自己的种都没留下,他嘴可真牢,若不是做梦时喊了出来,恐怕这个秘密就得随他永埋地下了。”

  “没凭没据,你以为我会傻得信你吗?”江之涵冷眼看她。

  赵月霞暗自着恼,自己确实没有证据,本以为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就能让江之涵不好过,没想到她竟能如此冷静!

  江之涵笑了笑,未置一词,在赵月霞不甘的目光下起身离开。

  距她得知江正通的死讯已过去三天,这几日也几乎未曾合眼,总算料理完他的后事,由于时间仓促,葬礼办得很简单。早前杨雅瑜过世时,江正通就想好了自己死后的归所,他一生爱着杨雅瑜,死后也不愿离开她,是以两人的墓是挨在一起的。

  江正通下葬这日,江之涵在二人的墓前站了许久,她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纵有再多伤怀亦无人可诉……赵月霞的话终究在她心里投下了疑惑的种子,可如今再无人可求证。想着从父亲的遗物中寻找线索,但遗憾的是,几乎把他的东西都整理了一遍也没能找到蛛丝马迹,反倒把屋子弄得乱糟糟的。

  视线不断在这熟悉的空间里流转,不经意得扫过床角,一个泥黄色的信封引起了她的注意。信封的款式很老旧,而里头厚厚的一叠照片也颇有年头,有些还是黑白底的,有几张是母亲的大学毕业照。那时的她年轻秀丽,眉宇间带着灵动之美,在一众女同学中该是最为出挑的一个。

  江之涵一张张翻看着,多是一些母亲大学时的同学合影,唯有一张是与父亲一起照的,不过他们身边有一名相貌英俊的陌生男子。仔细一看,竟觉这男子的眉眼似曾相识,心头涌上莫名的亲切感……照片上的女子虽是站在两名男士中间,但她跟那陌生男子明显靠得近些,且陌生男子并未看镜头,而是微微侧脸凝视着身旁的女子……

  翻看背面,上头写着:江正通,杨雅瑜,柳承志合影于一九八五年初春。

  柳承志?!她猛地翻过来又仔细盯照片看了半晌,疑惑更甚,自己从未见过此人,怎会对他有亲切之感呢?

  “柳承志……”她拧眉思索,嘴里不停念叨着这个名字,隐约想到什么,却又立即搖头,定了下心神,继续抽出余下的照片,却再没发觉可疑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