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威武不屈

  这几日,天气闷热,暑热难消,午间天就阴沉得厉害,暴雨却一直未至,闷得让人发慌。

  下班时,江之涵走出大楼,抬头望了眼黑沉沉的天空,颇有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感觉。对面突然迎上来一个男人,在她三步开外站定,颇有礼数地对她颔首,面带微笑地开口:“江小姐,你好。”

  “请问你是……”她眼中闪过疑惑。

  付明坤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又说:“我们董事长想见见你,希望你能赏脸。”

  她一头雾水,再次发问:“你们董事长是哪位?他为什么要见我?”

  “他是洛凡的爷爷。”

  她怔了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洛凡是谁,付明坤见她茫然的表情,意识到什么,刚要解释,就见她恍然大悟瞪大了眼睛。

  黎家老宅位于城南老市区,这一块没有新区繁华,没有大厦林立,四周皆是青砖乌瓦,有些墙面上蜿蜒着绿油油的绿色藤蔓,墙角布满青苔,一切都透着古朴宁静。黎家这老宅子就在桐林老街的尽头处,江之涵望着眼前的朱漆大门,心生犹疑,莫名地感觉不安,似乎这古老的宅院中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忽而狂风大作,吹拂老街两旁的树叶哗哗作响,落叶纷飞,让她更觉背脊发寒。

  “江小姐,请。”付明坤见她驻足,看出她的迟疑,适时地出言提醒。

  她定了定神,抬脚步上青石台阶,跟随其后垮进了大门。

  院里的布局古色古香,绿树成荫,花木繁多,假山流水,庭院深深里回廊曲折,时值紫薇花开的季节,各种花色让人眼花缭乱,鼻间所嗅皆是淡淡的花香……江之涵一路行去,渐生荒谬之感,她多年博览小言群书,受其荼毒颇深,如今这劲风吹拂之下,花木摇曳间,置身阴沉静谧的深宅大院之中,恍惚怀疑自己是否穿越回了民国年间哪个大户之家……园中布局虽讲究,景色颇美,不过总归太过静谧,反倒让人生出阴森之感。这样的所在,貌似盛产些古怪的物种,比如身穿白衣,披头散发飘来荡去的女子,然后入夜就躲在某处哭泣……

  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这胡思乱想的当口,付明坤已领着她进了客厅,他让人上茶,请她稍等,然后走进书房去请黎仲平。她坐在长椅上,环顾四周,左面砖石墙上挂一幅水墨画,画中江上一支孤舟,漫天飞雪中蓄须老者身披棕制蓑衣坐于船头垂钓。她对古董字画什么的可一窍不通,画得好不好她辨别不来,但看这画中意境分明就应了柳宗元那两句诗: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视线下移,角落里放着一个一米多高的瓷瓶,表面白净通透,瓶身上无半点花纹装点,单调至极。除此她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却也知道能在这样的地方做摆设的必定有些来头。

  视线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定在那梨木雕花窗柩上,天色渐渐暗下来,树影斑驳投射进来,让她蓦地从心底生出寒意来。打她进门开始,就觉着这院里太冷清了,静得有些渗人,这一思量间,付明坤推着黎仲平的轮椅出来了。

  江之涵听见动静,回头一看,但见那轮椅之上坐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家,他面无表情,眉眼之间带着肃然,不苟言笑的神色竟让她想起方修彦心情欠佳时的样子。

  她愣了下才起身,看着付明坤将他推到近前,正思量着如何开口,就见黎仲平抬手示意她坐。待她坐定后,他却也没言语,这短短的间隙他已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让他意外的是这个丫头面对他冷然的目光竟面不改色,没有露出怯懦之意,她那眼中甚至还有愤懑之色!

  这倒让他疑惑了,面上不动声色地说:“江小姐,你似乎对我有什么不满之处?”

  江之涵抿着唇,眼神里的厌憎稍有收敛,原本心怀忐忑,但一想到他对方修彦的所作所为就难抑心中狂涌上来的愤恨之感!眼前这个人让她与方修彦分离了七年,人生有几个七年可以蹉跎?

  “小丫头,别再给我添麻烦了,也别再找我孙子,他不会见你。”

  她永远不会忘记,当年电话那头这个冷漠的声音说出的这句话,犹如冰刀戳入心房,让她陷入绝望。

  她放在腿侧的手悄然握紧,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你找我来要谈什么?”

  “江小姐真是个急性子。”黎仲平接过付明坤递来的热茶,慢腾腾地品着,故意把她晾在那,观察她的反应。

  江之涵坐得笔直,虽对黎仲平不咸不淡的态度心存不解,却也强迫自己沉住气,管他意欲何为,大不了见招拆招。以她年少时的脾气,必定坐不住,但这两年也算见惯了各色人等,被社会的历练渐渐磨了心性。

  黎仲平放下茶杯,再次开口:“我看江小姐也是个明白人,我也就不兜圈子了,你跟洛凡的事我不同意,希望你离开他。当然,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出来,我会尽量让你满意……”

  江之涵冷笑一声:“请问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要求我?你不同意?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跟他的事任何人都无权干涉,更何况是你!”

  付明坤神情微诧:“江小姐,你……”

  黎仲平闻言心中一震,仰手制止付明坤的未尽之言,转而盯着江之涵:“看你这态度,他应该把自己的身世都跟你说了,可你要知道,不论上一代的恩怨如何,我都是他的爷爷,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爷爷?”她嗤笑出声,眼眶因心中的疼痛不平而开始泛红:“你不为这两个字羞愧吗?你拆散了他的父母,让他从小失去父爱,家庭的不完整让他从小就被人嘲笑,遭受别人的白眼,说他是私生子,有妈生没爹养的野种!他受过的伤害屈辱你想象得到吗?那么小的孩子,他心里的创伤你能体会吗?”

  她拼命抑制住泪水,感觉心头有把怒火越烧越旺,对他责难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身体止不住颤抖:“如果你儿子一家没有出意外,如果你那个孙子没有死,你会承认方修彦,让他认祖归宗吗?在你心里,他就像一件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东西吧?”

  黎仲平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付明坤忙拍他后背,帮他顺气,他咳得面红耳赤,声音听着有些吓人,好一阵才勉强止住。付明坤递茶过去,他喘着气饮下大半杯,面色又由红转白,似是耗尽了力气,整个人无力地瘫坐在轮椅上,尽显苍凉老态。付明坤看着眼前的局势,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江之涵看在眼里,有些不忍,暗悔没能保持冷静,不管如何,他是个上了岁数的老人,自己言语过激把他气成这样,确实是鲁莽了。

  黎仲平似缓过了劲,慢慢直起腰,双肘放在轮椅两边的扶手上,再次看向江之涵,动了下嘴,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他……他心里是否怨恨我?”

  江之涵微愣,她竟从他眼中看出了悔意及痛楚,甚至还有畏惧?他怕什么?怕方修彦的憎恨吗?她心中熊熊燃烧的愤怒之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深切难言的无力感。如今再论这些陈年旧事有什么用!方修彦所经历和承受的一切抹杀不掉,过去的事谁也改变不了。如果不依不饶地纠缠着过去,无疑一次又一次地揭开陈旧的伤疤,不仅于事无补,反倒徒增伤痛。

  “他是否恨你我不知道,将心比心,换成是我,必不能轻易释怀,恨可能谈不上,但怨肯定少不了。”她虽语气生硬,却也不似刚才的激烈,显然平复了许多。

  她瞥开眼看向门外,天已黑透,此时狂风呼啸,院中花木簌簌作响。屋檐下的竹风铃晃荡得厉害,“啪啪”的相击之声似敲打在心头,杂乱无章地让人无端发慌,紫薇花瓣散落一地,凭添萧瑟凄凉。

  黎仲平面容灰败,隐隐发青,静坐着一动不动,眉目凝肃,微低着头陷入沉思。

  气温骤降,她感觉有些发冷,外头风雨大作,室内的气氛很是压抑,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打破了宁静,她从包里拿出手机,犹豫片刻才接听。

  “涵涵,我下班了,今晚想吃什么,我买回去给你做。”那头传来他低柔的声音。

  “我不在家里,今晚回珊琦那里睡,你别麻烦了,早点休息,别工作太晚。”她不想让他烦心,所以选择隐瞒。

  他不曾疑心:“珊琦一个人也挺孤单的,也好,你就陪陪她吧,有事给我打电话。”

  “嗯,我知道。”她轻吁了口气。

  方修彦坐在车后座上,听见她的回答,笑着结束通话,对前头的关碧芸说:“不用去超市了,直接回公寓。”

  关碧芸抬眼望着后视镜里的人,眸色微黯:“你也没吃晚饭,不如在外面吃点再回吧。”

  “不用了,涵涵不在,我回去随便吃点就行,可没她那么馋嘴。”一说到江之涵,他就忍不住弯了嘴角。

  “江小姐真幸福。”关碧芸这话含着几分羡慕几分嫉妒几分不甘。

  方修彦眼眸一动,再次泛起笑容:“我比她更幸福。”

  关碧芸握着方向盘的手由于太过用力而骨节发白,手背上青筋凸显,窗外是不断后退的街灯,不断变化的光影掩藏了她僵硬的脸颊,眼底幽沉,闪过泪光。

  方修彦忽而想起午餐时莫建西说的话,沉思片刻,再次出声:“碧芸,我让建西帮我安排了一个专职司机,你以后不用开车送我了。”

  关碧芸一愣,急问:“为什么,难道我有什么疏漏吗?”

  “当然不是,你一个女孩子每天来接我上下班,太辛苦了,而且晚上回家也不太安全。”

  “这算什么辛苦,我没问题的。”她不想失去任何能多跟他相处的机会。

  他笑道:“你没问题,建西可为你抱不平了。”

  关碧芸心头一恼:“他那人整天胡言乱语,没个正形,说的话当不得真,再说我……”

  他蓦地打断她:“别说了,我已经决定了。”

  这话有些突兀,关碧芸又是一怔,他待人谦和,像这样有失礼貌的行为着实少见。她的心不由往下沉,心知已无转環的余地,动了下嘴唇,终是未再多言,可眼中的痛楚不甘再也藏不住。

  这头,江之涵望了眼外头的天色,狂风不停,突地一声响彻云霄的雷声在耳边炸开,闪电撕裂了暗夜,暴雨终至。再看那低头不语的老人,瞧他那神情,似乎也是无法再继续这场谈话。

  她起身说:“时候不早了,我就告辞了。”

  付明坤看了眼黎仲平才说:“江小姐,这狂风暴雨的,不如你就在这里住一宿吧。”

  她摇头:“不必了,如果你不放便送我的话,我可以自己回去。”

  付明坤道:“你自己怎么回去,这里不比新市区,现在又入了夜,加上如此恶劣的天气,必定打不到车的。”

  “这……”江之涵一时语塞,心知他所说不假,可她住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久未言语的黎仲平终于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宅子里有的是客房,你就住一晚。”接着又对付明坤道:“先带她去楼上那间屋子吧,我想静一静。”说完对他摆了下手。

  付明坤应了声,转头对江之涵说:“走吧。”

  她有些懵然,惊疑于黎仲平前后矛盾的态度,方才的谈话很不愉快,她那样无所顾忌地发泄怒火,痛斥他的不是,他不是应该更厌恶她么?为何留她住宿?到底在盘算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