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暗涌(中)

  尹妃望着高远的天际,有大雁成群飞过,皇宫红墙高起的四方天空蓝澄澄的如一汪碧玉,没有一丝云彩,似乎永远是那样明净。

  左木昆见四下无闲人,小声道:“准备好了吗?”

  尹妃沉寂了片刻:“好了。”

  “早朝的时候沈将军和丞相会在朝堂上做好她们该做的事情,但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要有兵马在手里准备着。”左木昆想了想,沉声道,“沈廉给了我几千皇宫里她的亲兵卫率,应该是能控制住皇宫的。到时候内外并举,定能一举成功。”

  尹妃轻轻一笑:“也别做得太绝了,达到目的就好,杀戮还是能免则免。”

  左木昆颔首答应:“我明白。”

  尹妃一字一字说得轻缓而生冷:“米宓说她想见见李瞿唐,我和丞相说了,她说会让李瞿唐去了结米宓的心愿。”

  左木昆轻轻一哂:“都到这个份上了,再见面不过是徒增彼此的难堪罢了。”

  尹妃遥遥望着天际,目光萧瑟如秋叶:“有些话让他们当面说开了也好,省得米宓老是一副不死心的样子,我看着也烦。”

  李瞿唐去时,米宓竟先听见了,扶着床沿,吃力地站了起来。她几天时间不思饮食心内郁结,瘦得只剩下了一副虚架子,皮肉都松松地垂着,这一笑更显得皮肉虚浮在脸上,如套了一张面具一般。

  李瞿唐看着她的样子,容色慢慢淡了下去:“你躺着就行。”

  米宓哪里肯躺着,挣扎着走到他身边,指了指桌上的茶点:“这是我求尹妃给我的,都是你平时爱吃的,你尝尝?”

  李瞿唐只瞥了一眼,冷冷道:“我不饿。”

  这话原是寻常,可落在米宓耳中,却是深深地刺痛了心肺:“我……我没有在里面下毒。”

  李瞿唐知道米宓误会了,但也不愿解释什么,只催促道:“我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你有什么话赶紧说。”

  米宓戚然道:“你和我之间,就只能这样说话了吗?”

  李瞿唐不语,米宓匆匆拭去泪痕道:“罢了,你能来我就很满足了,哪里还能奢望像从前一样。”

  李瞿唐轻轻舒了口气,似是叹息:“是我对不起你,但是我是丞相养大的,她对我不仅有养育之恩,更有救命之恩。她让我做的事情,我豁出命去也要做到。所以我只能对不起你。”

  米宓紧绷的面容渐渐有些松动,她大概是累极了,吃力地用手支撑着桌沿,眼中却闪过一丝亮色:“你的意思是,你其实并不想这样做,只是迫于无奈?”

  李瞿唐明白她的意思,看着她双眸中的亮色忽然有一瞬间的心软,这个女人,只是真心爱自己罢了!

  而他却不得不直言道:“你别误会,我对你只有愧疚,没有别的。”

  米宓微微发怔,她听着这些话一字一字入耳,仿佛是一根根钉子钻入耳底,要刺到脑仁儿深处去。

  “真的?”她问。

  李瞿唐的神色冷漠至极:“是。不妨告诉你,我早就有了心爱之人。丞相答应过我,在我办成这件事之后就让我们成亲。”

  米宓薄薄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像再也承受不住李瞿唐的话语,热泪止不住地滚滚而落,仿佛决堤的洪水,在脸上冲刷出一道道沟壑。她泣然:“你骗得我好苦……”

  李瞿唐不言,站起身,徐步踱出。

  泪眼蒙眬中,米宓望着李瞿唐离去的背影,吃力地瘫在桌边,冷笑中落下泪来:“李瞿唐,也许你不相信,我对你还是恨不到极处。”

  米宓伏在桌上,剧烈地咳嗽,一直咳到唇角有鲜血涌出。她任凭喉头涌出鲜血,慢慢地抚摸着,只是微笑。

  绝望的气息迅速淹没了她,仿佛一息之间,支撑她身体的所有力量被一丝丝抽走,她缓缓走回自己床边,软软跌坐下去,再无声息。

  尹妃靠在窗边,窗外有一只燕子轻悄悄飞过,低婉一声。尹妃忽然感到一种异样的行将失去之感。

  颖儿掀开帘子进来,神色有些慌张:“将军府传来消息,米宓死了。”

  尹妃木然片刻,她死了,米宓死了——尹妃骤然大笑,笑得不可遏制,连自己也难以想象,她的喉咙里竟有这样畅快的笑声迸发。

  耳边犹自响着当年她与米宓的欢笑声,米宓温和的声音安抚着她失恋时的伤心。十余年岁月,终于,爱的,恨的,都离开了她。

  寂寞如斯。

  良久,颊边缓缓滑落一滴清泪。

  泪落人亡,如此而已。

  暮色中一道颀长的身影缓缓向她走来,夜凉的风掠起他袍子的边角一扑一扑的,像想飞又不能飞起的飞鸟的翅。

  尹妃上前几步,道:“怎样了?”

  左木昆飞快地拉着她转身便走:“去皇宫。”

  天色欲晚,重重宫殿暗云披上了浓墨浑金的色彩,在暮霞的垂映下渐渐变成无数重叠的深色剪影,这样缓慢地陷没,格外给人一种压迫到无法喘息的感觉。

  尹妃和左木昆一同走进德阳殿,满殿大臣就像当初她被米宓陷害时那样交头接耳,惊慌失措。

  德阳殿大而空阔,殿中墙壁栋梁与柱子皆饰以龙凤云彩花纹,意态多姿,斑斓绚丽。

  一见尹妃进来,烨烨朝堂之上百官立时肃立如泥胎木偶,愣愣地盯着尹妃看。

  唯有龙椅之上的皇帝眉发皆张,面色赤红,瞪着尹妃的双眸几欲噬人。

  尹妃款步而入,含了极有分寸的笑意,端然道:“一别数年,诸位别来无恙?”

  皇帝的情绪激动到无法克制,声音凄厉:“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尹妃淡淡笑道:“皇上想是听岔了,我这不是好好的站在皇上面前呢吗?”

  仿佛有惊雷滚过天灵之上,皇帝身体剧烈地一震,睁大了双眼,颤声道:“米宓就是个不中用的废物!”

  尹妃的唇边绽开一丝冷冽而不屑的笑意,仿佛一朵素白而冷艳的花,遥遥地开在冰雪之间:“这话皇上倒是说对了。”

  念慈元师站在大殿之上,威仪不改,那些认识她的老臣自然是毕恭毕敬,不认识她的大臣多半也是朝中老臣的门生故吏,见自己的恩师都毕恭毕敬,自己又如何敢胡乱说话?

  吴芷言催促道:“事情已经很明了了,米宓作为元凶首恶已经伏法,你该知道如何自处。”

  皇帝镇静下来,冷然相对,以唇际不屑的笑意划出楚汉河界般分明的距离:“你们让我退位我就退位?那么敢问我退位之后,是会被车裂,还是被腰斩?”

  尹妃正要说话,突然听到外头有脚步声杂沓纷繁,渐渐有呼号兵器之声,骤然大惊,回头一看,是皇帝的正卿秦淮带了一群卫士闯入。

  这一惊非同小可,左木昆赶忙将尹妃护在自己身后,往后退了几步。

  秦淮鼻翼微张,呼吸略略粗重:“尹妃,你休想这么容易得逞!想动皇上,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皇帝紧紧抓住御座的雕花扶手,眼中有温情流动:“我不是让你快走吗?”

  秦淮望了皇帝一眼,缓缓道:“我说过,我会一直陪着皇上,无谓生死。”

  沈廉在旁边冷眼看着,轻嗤:“你们倒在德阳殿上谈情说爱起来了?”

  秦淮冷了半晌,看向尹妃的目光里满是挑衅和志在必得的决绝:“尹妃,我想你大概是忘了,城中客栈里还有个谁是你最放不下的?怎么,难道你自以为马上就要当皇帝了,便把他抛下了吗?”

  尹妃想到了什么,脑中一阵发麻,头皮上似有无数细小的黑虫爬过去,惊得几乎连汗毛也要竖起来了:“安勋!你把他怎么样了!”

  秦淮目光中攒起清亮的火苗,在暗夜里灼灼明耀:“带上来!”

  尹妃愣愣片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左木昆险些拉不住她。尹妃爆发出裂帛般的嘶喊:“放开他!你给我放开他!”

  秦淮冰凉的刀锋抵在安勋的喉咙上,幽蓝的刀锋反射着殿中烛火的光线,晃得尹妃一阵阵眩晕。

  “一命抵一命。你死,或者他死,你自己选一个。”秦淮平静道。

  之前米宓意图试探白锦是否是尹妃假扮,曾对皇帝提起过,要用一个叫文安勋的人试探尹妃。皇帝当时只是一笑:“为了一个男人,她不至于吧?”

  米宓好整以暇:“我了解尹妃,她这辈子也就栽在他身上了。”

  尹妃所住的客栈中有个小二,是秦淮的眼线,专门为他监视住在这家客栈中的人,小二发现了安勋身份的不同寻常,立即报给了秦淮。

  左木昆死死攥住尹妃的手腕:“你给我镇定一点!你好好想想!你付出了这么多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此前功尽弃值得吗!”

  他的话,尹妃充耳不闻,只痴痴地望着安勋,脸色一分一分地白了下去。

  安勋似乎一点也不害怕,对秦淮抵在他脖子上的刀刃视若无物:“尹妃,不要管我,你去做你该做的事情,他们威胁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