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暗涌(下)

  尹妃神色恍惚,唯有一种破碎的伤痛弥漫于面容之上。她紧紧捏着左木昆的手腕,几乎要捏出青紫的印子来,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寻得支撑躯体的力量:“你放开我。”

  左木昆眼底的戾色一闪而过:“如今成功触手可及,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功劳!多少将士为此而死,她们的鲜血难道就白流了吗?你难道就要枉费她们的生命吗?”

  尹妃拼命挣扎着,要甩开他的手:“放手!放手!安勋不能死!他不能死!”

  左木昆的手背上青筋暴突,扭曲得如要蹿起的青蛇,嘶声道:“为了达到你的目的,你能死,我也能死,那么多将士也能死,就只有他不能死?!”

  尹妃更是声嘶力竭:“对!只有他不能死!”

  有一瞬间的寂静,左木昆几乎能听清风是如何温柔地穿过树叶的间隙,拂过湖面轻旋的波澜。可是左木昆心里却一点点萌出寒意来,尹妃,竟如此为情所困,不能自拔!

  尹妃趁他一愣神的工夫,从腰间拔出弯刀,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放开他,我如你所愿。”

  吴芷言和沈廉皆是倒吸一口凉气,念慈元师惊呼着就要冲上去,被沈廉迅速拦在了身后:“太上皇且宽心,不可以身犯险,末将定以性命保护她。”

  秦淮挑唇一笑:“你自己过来。”

  尹妃往前走了两步,安勋猛地瞪大了眼睛,乌水银似的眼珠瞪得几乎要脱出眼眶来:“不要过来!”

  尹妃微愣,继续迈步往前,安勋突然按住了秦淮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冲尹妃吼道:“你再往前走一步,我立刻就了结了我自己!”

  尹妃怵然大惊,心像是被一只强劲的手用力生生拽到胸口,满心满肺里扯出那种被强力拉扯的痛楚和惊竦来:“不,不要!不要!安勋我求你,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求你了……”说到最后,尹妃拼命摇头,眼泪无可止歇地滚落下来,似乎在顷刻间就要把她整个人烫穿。

  秦淮再按捺不住,手上的劲又重了几分:“别啰嗦!自己过来!”

  安勋声音沉重而温暖,像一床新绵裹住冷的发颤的尹妃:“我不想让你为难。我没有别的遗言,只一样,你不要太难过,还有,照顾好嘉树。”

  尹妃脑中皆是轰轰的响声,似乎是谁拼命在她耳旁敲锣打鼓,震得她几乎听不懂安勋在说些什么,他在说些什么啊?

  泪眼迷蒙中,尹妃只见眼前一片鲜红,似有一把极锋利的刀迅即在她心头狠狠划过,却见鲜红的伤花从安勋唇角、喉咙一朵一朵以热烈缠绵的姿态怒放而下,直至染红他的衣襟。

  尹妃身体中彻骨的寒冷与惊痛逐渐冻成一个大的冰坨子,坚硬的一块,硬沉地辗在心上,一骨碌,又一骨碌,滚来滚去,将本已生满腐肉脓疮的心辗的粉身碎骨。

  一声凄厉的呼号声刺破尹妃的耳膜,是她自己的吗?仿佛是吧。她也不知道了,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左木昆眼见安勋在秦淮的刀背上使劲一推,连秦淮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鲜血便不断从刀刃旁涌出。他怔愣了一会儿,下意识先去看顾尹妃,沈廉拔出佩剑,剑锋直指秦淮:“给我拿下!”

  数日后的清晨,雨水有渐渐停止的趋向,偶尔有如注的雨水滑落,——那是积存在阔叶芭蕉上的残雨会从青翠的叶尖“哗”一声沥的满地,从东方微紫的晨曦中有高贵明黄的灿烂日光照进紧闭的庭院。

  尹妃对镜时,突然惊觉自己几日之间的苍老变化,鬓角的发根隐约可见霜色,整张脸削尖而憔悴,眼角,已有细腻缠绵的细纹横亘其上。

  她才刚到三十岁啊!

  左木昆静静神,一双狭长幽深的双眸只幽幽看着尹妃,一言不发。尹妃会意,屏退了下人:“说吧。”

  左木昆瞧她神色如常,以为她已放下了对安勋的伤心,心下稍稍安慰,嘱咐道:“斯人已逝,你……皇上应该多多保重自己。”

  尹妃心里狠狠震了一下,忧虑与悲凉齐齐涌上来,似十二月冰水漫便全身,终究,只是未然一声叹息:“你知道吗,以后的漫漫长夜,就像一剂鸩毒,慢慢腐蚀我的心,我的肺腑,把我蛀蚀成一具空洞的躯体,永生不得解脱。”

  左木昆停一停,说道:“颖儿已经亲自率军去接其他人过来了,逝者已逝,生者还得活下去。”

  尹妃默然颔首:“我明白。”

  而惨死的秦淮和假皇帝虽然已经被埋葬,仍被清醒后依旧暴怒的尹妃下旨碎尸万段,弃尸荒野之中。

  尹妃只笑:“我只恨他们死得太容易。”

  铜镜昏黄的镜面在清晨熹微的晨光下泛着幽幽暗黄的光晕,在光晕疏离的映照下,镜中的一切光景都显得虚幻如一个漂浮的梦,叫人失去一切存在的真实感。

  尹妃随手抓住一把杨木蓖子狠狠扣在手心,细密的蓖尖密密麻麻硌在肌肤上,让她在痛楚中生出冰寒般的清醒。

  丈高的朱漆镏金殿门“咿呀”一声徐徐打开,似一个垂暮老人嘶哑而悠长的叹息,殿中垂着一层又一层赤色飞龙在天的锦缎帷幕,大殿深处本就光线幽暗,被密不透风的帷幕一挡,更是幽深诡异。

  一瞬间,仿佛有剪剪风灌入大殿,风吹过无数重幽寂垂地的帷幕,像有只无形的大手一路汹涌直逼向前。

  汐泽转过十二扇的紫檀木镜心屏风,绕到尹妃养病的床前,尹妃似沉沉睡着,难得睡得这么安稳。

  千翊见是他,站起身来拭去眼泪,静静道:“左将军让太医给皇上配了安神药,瞒着皇上让她喝了下去,这才能睡个好觉。”

  汐泽微微蹙眉:“她每晚都不得安眠吗?”

  千翊摇头:“睡倒是能睡着,只是梦魇不断,经常从梦中惊醒。”

  汐泽微叹:“我先把父亲送回伏天寨,耽搁了几天,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

  千翊眉心微微蹙了起来,似光洁丝绸上微曲的折痕:“皇上这样下去可不行,我从没见过她这样一下子苍老的模样。”

  汐泽也是满腹忧虑,幽幽叹了口气:“给她一点时间吧。”

  千翊轻声道:“安勋不在了,嘉树谁来照顾呢?”

  “皇上大概会把她交给你吧。”汐泽停一停,“现在只有你还没有孩子。”

  “若是皇上真能把嘉树交给我,我必定对她视如己出,倍加爱护。”千翊的眸光极是笃定。

  自安勋离世后,尹妃除上朝之外只穿淡色衣衫,配着月白色纱裙,一应首饰多用纯银装饰,冷清中更见柔婉。皇帝无需为任何人素服,尹妃只是以她的方式怀念着安勋。

  上林苑春色新绽,到处都是深红浅绿,又被数日前春雨的湿润一染,便带了蒙蒙水色,愈加柔美鲜艳。

  念慈元师捻着佛珠缓步徐行,尹妃的素色衣裙在湛蓝天光下有流云般轻浅的姿态,她悠然望着树梢敷云凝霞道:“如今国本归正,皇祖母可安心了。”

  念慈元师轻缓笑道:“我本是出家之人,红尘之内的事原本不该沾染的,只是我实在不忍看着你一辈子留在燕西关吃苦。”

  尹妃的心中掠过一丝暖意:“儿臣多谢皇祖母。”

  念慈元师微微颔首:“如今一切平定,我也该回燕西关去了。”

  尹妃愕然:“燕西关苦寒,皇祖母不如留在京城颐养天年吧,儿臣会命人在京中休憩一座新的佛寺。”

  念慈元师淡淡一笑:“人老了,不讲究这些。更何况我在燕西关住习惯了,突然换个地方还真有些不适应。”

  尹妃犹豫着问道:“儿臣心中一直有个疑问,皇祖母当年做皇帝时,天下太平,盛世繁华,人人都称赞皇祖母的英明神武。为何皇祖母要在盛年主动退位给母后呢?”

  念慈元师遥望着悠远的天际,声音莫名有些喑哑:“因为皇祖母做错了事情。”

  尹妃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见念慈元师的眼角飞快闪过一丝晶莹。

  她笑:“罢了,不提这些了。珞儿,安排人送我回去吧。”

  尹妃恭顺道:“是。”

  入夜,尹妃怔怔站在门边,心中沉沉地有痛楚蔓延,恍然不觉微凉的夜风袭人。颖儿默默把披风披在她身上,轻轻劝道:“夜来风凉,请皇上进殿吧。”

  尹妃回头看了看她,缓缓道:“颖儿,你在皇宫里多久了?”

  颖儿想了想:“十七年了。卑职是十二岁那年进宫的。”

  尹妃颔首:“那你可听说过太上皇的事?”

  颖儿思索了一阵:“卑职只听宫里的老人说过有这么一位太上皇,但关于她为什么退位,退位后又去了哪里,却不太清楚了。”

  尹妃呆了一晌,忽然道:“明日早朝后,你让丞相留下,到我的寝殿来一趟。”

  颖儿颔首称是。

  尹妃微叹:“左右我今晚是睡不着了,颖儿,跟我讲讲故事吧。”

  这样禀烛长谈,不觉东方已微露鱼肚白的亮色。颖儿这才反应过来:“卑职竟险些忘了,皇上还要早朝的。”颖儿慌忙命几个下人进来为尹妃梳洗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