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暗涌(上)

  左木昆略略一笑:“不谢。”

  尹妃沉吟了一会儿:“我们这次带来的兵马,都驻扎在城外,是不允许进城的。而贴身的卫率就那么些人,再如何厉害也双拳难敌四手。所以,我们还需要一些帮助。”

  “谁的帮助?”左木昆问。

  “谁手里有兵,谁就能帮到我们。”尹妃定定地看着左木昆。

  “你是说……沈廉?”左木昆微愣,“她都快恨死你了,米宓的事肯定连累了她,她怎能愿意帮你?”

  尹妃舒缓了眉峰,温然道:“这就是我所说的王牌的作用了。”

  清冷素白的月光,自帘间透入落在地毯上,似霜如雪,亦被屋中烛火微朦的红光摇曳得萌生了几分暖意。

  尹妃倚在安勋怀中,香炉里的熏香散发袅娜的白烟,如丝如缕,微扬着缓缓四散开去。

  安勋寝衣的衣结松松散着,房中和暖似三春明媚,也并不觉得冷。他将尹妃搂在怀中,和言道:“你今天去见过米宓,她有没有和你说实话?她是怎么害你的?”

  这次进京,尹妃特地让安勋穿着卫士的衣服跟随前来,左木昆隐隐的有些不悦,却也没多说什么,只说让他注意,不能被旁人发觉。

  尹妃用手指散漫拨着他的下巴,笑道:“米宓还能怎么样,她不说,今后就是死路一条。”

  安勋淡淡笑着:“你终于肯狠下心了。”

  尹妃微微失神,道:“从前你们都在劝我,劝我不能轻易放过米宓,可我一直都以为她和我这么多年的情分,她再怎样也不会对我下手。真没想到……”

  安勋灿然而笑:“在燕西关的那几年,我一直以为咱们就要一辈子守在那里了,从没想过还能有回来的一天。”他顿了顿,神气里带了几分诚挚,一字一字道:“你别以为我害怕过苦日子,我是心甘情愿陪着你的。我只是替你不甘心。”

  尹妃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安勋,我一直有件事想要问你。”

  “什么?”

  尹妃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心头顿时纷乱迭杂:“米宓今天告诉我,她逼问沐言,是为了得到一本书的下落。其实自从烨轩和冥玄走了之后,我心里一直有个疑影,就是在那本书出现之后一切就都改变了。我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

  安勋的神色变了变,虽依旧笑着,目光却有些躲闪:“什么书啊,我不知道……米宓的话不能全信。”

  尹妃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握住了安勋的手,直视着他的双眸:“安勋,你从来不会骗我。”

  安勋看着她的神情,心里微微发慌,只片刻,掌心指上腻腻的一层潮又是一层湿。

  尹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缩回了被子里,婉声道:“我不过随便问问。”

  夜深沉。合眼睡得昏昏,辗转中隐约听得遥遥的更漏一声长仪一声。耿耿黑夜如斯漫长,地炕和炭盆熏烤得室中暖洋如春。

  安勋靠在床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将军府外的夜色那么沉,像是乌墨一般叫人透不过气。连悬在室外的大灯笼也像磷火般飘忽,似鬼魂不肯瞑目的眼睛。

  沈廉只端坐座上,拿着一本兵书看得入神。

  尹妃依礼参拜,沈廉斜斜瞟了她一眼:“回来了。”

  这样平静的语气,好像尹妃不是被流放千里之外数载,而只是午后去御花园逛了逛似的。

  尹妃恬淡一笑:“这么多年了,沈将军还记得我?真难为您了。”

  沈廉冷哼一声:“哪里敢忘呢?鱼目混珠谋朝篡位,我沈廉做了这个大将军几十年,还是头一次见。”

  尹妃微微愕然:“怎么,米宓是这么对大将军说的?”

  沈廉半是嗤笑半是厌憎:“你自己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有数。”

  尹妃盯着她道:“当年是米宓存心陷害我,那些所谓的人证物证,都是她一手伪造的,大将军怎可轻信?”

  沈廉淡淡地转了话锋道:“你在客栈里住得好好的,非要深更半夜的悄悄来见我,就是为了澄清几年前的往事?”

  尹妃蹙眉,昂然道:“澄清往事是接下来所有事情的前提。大将军,如果您愿意,可以自己去米宓面前问个明白,我到底是被陷害的,还是真的是谋朝篡位的奸贼!”

  有片刻的寂静,沈廉就这么审视着尹妃。夜来寂静,桌上的蜡烛从烛芯里毕毕剥剥地一连爆出几朵火花,在寂静中听来分外撩人。

  “当年的事我不是没有过怀疑,所以我没有主张杀了你。说实话,你这个皇帝当的还是不错的,至少比现在这个受制于人的皇帝当得强些。但是,皇家的血脉必须纯净,不容有一丝一毫的差错。”沈廉说完,只低着头翻书,唯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沙沙沙沙,夹在蜡烛的毕剥声中,像是下着小雨。

  尹妃向前走了两步,语带压迫:“当年,是米宓主动找大将军请求帮助,大将军也答应了要帮她。那既然如此,大将军就该知道她一直在存心陷害我,又为何要听她的一面之词!”

  沈廉语气沉沉:“是,一开始我也心存疑虑,但米宓证据确凿,我也半信半疑。我在朝堂上揭发你,就是想看一看你到底有没有破绽!可是你竟然连先皇的名讳都不知道?连从前和朝中大臣发生的事情一件也想不起来?我怎能不相信米宓的话!”

  她顿了顿,冷哼道:“说到这儿,我倒要问问你,这到底是为什么?”

  尹妃轻轻嘘出一口气,微微叹息。她怎能告诉沈廉,自己是穿越过来的?恐怕那时就不是篡位的事了,她会被当成疯子!

  “这世上有很多事,是没有原因的。你硬是要深究,只会给自己招来烦恼。”说罢语气肃然,“这样吧,我让你见一个人,见到了她,你就该知道如何选择。”

  大门缓缓打开,光线所聚处走来一个穿着套头斗篷的女子,一身道袍被走路带起的风悠悠卷起,宛如梨花绽雪,身姿翩翩若瑶台月下临风而立的仙子。

  待到她站在尹妃身边,揭下风帽,沈廉看去,那一张脸再是熟悉不过,心头陡然一惊,像是生着一场寒热的大病,身上冷一阵,又烫一阵,恍然地交替着,只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书页。

  仿佛是不信,却由不得她不信,普天之下除了她还有谁能生得这一模一样的脸!

  沈廉是怎么站起来,怎么走过来的,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她只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那女子身前,开口时语意艰涩:“太……太上皇……”

  沈廉是由太上皇,也就是当今的念慈元师从最微末的马夫提拔起来的,她的知遇之恩、教导之恩在沈廉心中一直根深蒂固。沈廉的官职一路升到大将军,唯一不变的是她对太上皇的忠心,太上皇对她也是格外倚重,甚至在太上皇主动退位后二人结拜为异性姐妹,其感情之深可想而知。

  用沈廉从前的话来说,就是“哪怕皇上要我去死我都不会挑死法。”

  念慈元师望着她笑:“一别数十载,沈将军可还记得故人吗?”

  沈廉但笑但含泪:“沈廉至死不敢忘太上皇的如山恩情。”

  念慈元师微微弯下身将沈廉扶起,细细打量着她:“老家伙,你可老了不少。”

  沈廉的眸中满是热泪,眼看就要流下来,尹妃赶忙递了个帕子上去。沈廉接了过来,却看也不看她,脸上露出柔和的小孩子气的喜色:“可是太上皇还是从前的样子,和末将记忆中的没有半分差别。”

  念慈元师和颜悦色道:“老了,都老了。你瞧,我唯一的皇孙都长这么大了。”说着,她指了指尹妃。

  沈廉微微一怔,看着尹妃瞪大了眼睛:“太上皇是说,她真的是……”

  念慈元师笑吟吟道:“当年我临走时在她的手上留下了记号,确凿无疑。”

  沈廉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红一阵白一阵,最终定格在愧疚上:“是末将的错,末将无颜面对太上皇。”

  尹妃忙笑道:“不知者不为过。沈将军有大功于社稷,怎么如此妄自菲薄?”

  尹妃说到这儿,微敛了笑意道:“不过,我还是想知道,沈将军为什么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喜欢我?”

  沈廉的眼神倏忽一跳,与念慈元师对视了一眼,继而笑道:“陈年旧事而已,都是上一代的恩怨了。今后,稳坐德阳殿九龙金座之上俯瞰天下的,只会是你。”

  尹妃见她二人似乎都不愿提起,只好作罢,微笑道:“有大将军的支持,大事成功指日可待。”

  待到一切商议完毕,已是太阳初升之时了,尹妃经过城中的长河时,问得鸟鸣啾啾,拂上脸庞的风已经带上了冬春之交时那种独有的温软和沉醉。

  左木昆一直在将军府门口等着接她,尹妃的笑意淡然如翦翦风,横过平静河面,牵动粼粼波光:“你该帮我想想,我登基之后该改个什么年号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