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异变(下)

  尹妃的笑意似一朵稀薄的花:“没能死在你的手里,我是觉得挺可惜的。但我更可惜的是,米宓,那么多年,我们那么多年的情分,我真没想到你会用这样的手段来害我。人心的可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米宓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接触到外头的蓝天之后,便是一种死寂的无望。

  尹妃轻轻一叹,如秋夜落索:“今天我来,只是想亲耳听听,当年你是怎么设计陷害我的。”

  米宓目光平静如死水,看不见一丝情感的涟漪:“你已经赢了,知道这些还有意义吗?”

  “自然。吃一堑长一智,我被你害过一次,总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过去吧?”

  米宓的语调淡漠而厌倦:“当年我被你软禁在将军府,但我不甘心就此罢休。于是我私下偷偷溜出去求见沈廉。我知道,她一直不喜欢你。后来沈廉告诉我,她可以帮我一点,但具体要怎么做,还得我自己想办法。”

  尹妃自顾自坐了下来,米宓的桌案上空无一物,颖儿忙从外头端来茶具。茶盘中的细黄藤沙纸内包着“玉螺天春”,茶盏腻白恍若玉瓷,其身纯白似玉,隐隐透出一毫雨过天青的浅色。彼时已近黄昏,铺粉凝紫的天光印落殿中成了沉沉的浓浓的暗红。

  茶汤煮沸的滚滚水声点燃着殿中的寂静,盏中轻沫白如堆雪,清香盈屋。

  尹妃微尝一口,淡淡道:“坐下说吧,咱们许久没有这么好好地说过话了。”

  米宓轻轻一笑,坐在尹妃身边:“那之后,我想了很久,却一直想不到好的办法。直到,直到那天你在宫里放烟花,我站在将军府门口,就这么看啊看啊,突然我想起来,烟花是现代之物,而你和我也是现代之人。我想,这具身体从前的事情你一定不知道。再加上从前你和我说过的一些事情,我决定从这里入手。”

  茶汤明澈如璧,茶芽上银毫细细,如初绽的小小玉兰,美得叫人心中惊动。尹妃轻轻吹着茶沫,缓缓道:“烟花……那是符禹从北戎带来的。”

  “不错。”米宓颔首,复又笑了,“我该感谢他,帮了我的大忙。”

  米宓思忖了一阵,接着说道:“后来我开始着意于此事。我先是收买了颖儿的妹妹,卓儿,然后从南渥找了个小商贩扮成你的模样。我留心从很多地方打听了许多从前公主与朝中大臣发生的事,我让小商贩一五一十地记住了。”

  尹妃双目微微一瞬,目光淡远投向远方:“你编造出来的那些说辞的确费了一番心力。只是我不明白,那个和当年杀我们的人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又是怎么回事?”

  米宓徐徐道:“那个男子本不是生来就长得那样,我只是想着,既然他要出来佐证你是邬壁帮的大姐,那如果你看到他时能是满脸惊诧,那就更能证明你从前认识他。于是我想到,让他易容成这副模样,这样你看到他的时候我就能从旁挑起朝臣的疑心。”

  尹妃望着米宓的目光中有无尽的痛心与厌憎:“处心积虑,机关算尽。米宓,你够聪明,也够狠心。”

  米宓轻轻一笑,似一朵娇弱的花绽开在唇边,风姿楚楚:“是我对不起你。我欠你的,下辈子再还吧。”

  良久的沉默。尹妃紧紧咬着牙关。人心之可怖,竟至于此么?

  尹妃若有所思,轻声道:“沐言当年……是怎么死在你手里的?你把他埋在了哪里?”

  米宓沉寂了片刻,道:“他是自杀。我要他交出那本书,他骗我说只要我把他送到南渥,给他荣华富贵,他就交出来。可还没等我用刑逼问,他就服毒自尽了。他的坟就在蓝符禹的旁边,你自己去看吧。”

  尹妃只静静听着,胸口一阵阵翻腾,米宓轻笑道:“我把你们的定情信物送给你,只是想让你有个念想。如果说让你伤心了,那是我的不是。”

  尹妃极力忍耐着,右手狠狠抓着左手,屏息道:“米宓,你逼死了沐言,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呢?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米宓懒懒地靠在圆桌边:“随你怎么说吧。”

  尹妃的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字,上头写着“万里瞿唐月,春来六上弦”。尹妃似是想起了什么,轻漠笑道:“你也有报应。”

  米宓微微一怔,几乎要冷笑出声:“李瞿唐,他骗得我好苦!”

  尹妃半是感慨:“善恶到头终有报。米宓,你这样的人,不配得到爱情。”

  米宓心中激荡难言,所有的真相虽早已知晓,但如今再次提起,那灰了的心却再度灼痛起来:“错了,都错了。”

  尹妃靥上的笑容愈发浓:“李瞿唐是丞相多年悉心栽培出来的,不过能瞒得过你的眼睛,也的确怪你自己被所谓的情蒙了眼睛,迷了心智。”

  米宓轻轻笑了,笑得单纯而真挚,神情渐渐沉静下去,缓缓道:“他以前对我真的很好。他救了我。他会在冬天的时候给我披上衣服,还给我折来我最喜爱的梅花,自己的手却冻得通红。他陪着我一起酿梨花酒,我们一起收梨花,他还不小心打碎了一个酒坛,他真傻啊……可是,可是他为什么会骗我,他连眼睛都会骗人,他看我的目光明明,明明……”

  米宓不再说下去,只捂着脸痛哭出声,直哭得撕心裂肺。

  尹妃冷眼瞧着,怡然微笑:“我从前流过的眼泪,也该你流一些了。”

  米宓哭了很久很久,尹妃怔怔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米宓没有再哭,脸颊泪水干涸,只身子剧烈地颤抖。

  尹妃缓缓起身,她最后一片漫过米宓的眼神,殊无一丝眷意。

  米宓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似是在哀求:“尹妃!求你,算我求你了,让我见见他,我只想再见他一面,就一面!我要问清楚,他对我到底……”

  尹妃眼睛眯成微狭,温婉而有锋芒,淡淡道:“他可不想见你。”

  身后扑通一声,米宓跪在了地上,就像一只无所依傍的小兽一般可怜。她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凄凉:“这么多年,我从未求过你什么,这是我第一次求你,我跪下来求你,尹妃,你就当施舍犬马,我只要见他一面!”

  尹妃澹然一笑,径自望着枝头新萌的一叶芽黄嫩叶出神,恍若未闻般沉静悠然。

  天色欲晚,重重宫殿暗云披上了浓墨浑金的色彩,在暮霞的垂映下渐渐变成无数重叠的深色剪影,这样缓慢地陷没,格外给人一种压迫到无法喘息的感觉。

  尹妃望着暗夜的云舒云卷缥缈如烟,沉声道:“宫里的守卫众多,皇上的那些贴身卫率个个武功高强,咱们还得徐徐图之。”

  左木昆略略有些倦容:“打着清君侧的名头夺位,只怕朝臣不服,会生出许多麻烦来。”

  尹妃目光沉沉,伸手牵住他的衣袖晃一晃:“你忘了?我前几天跟你说过,我们还有一张王牌。”

  “你说话也不说全了,净大喘气,怨得着我不记得吗?到底什么王牌?”

  尹妃露出浅浅一痕笑意:“这个,过几日你就知道了。”

  左木昆微微一愣,故作生气道:“你什么都瞒着我,看来根本没把我当自己人。”

  尹妃噗嗤一笑,像哄小孩似的:“我知道你喜欢吃蟹肉包,正着人做呢。螃蟹性凉,我已经叫颖儿拿菊花瓣煨了黄酒,等下正好喝了暖胃。”

  左木昆撇了撇嘴:“少拿这些小恩小惠来收买我。”

  尹妃轻缓一笑:“好啦,我跟你说就是了。当年我被米宓陷害流放燕西关,我本以为自己只能在燕西关了了一生,但有一日我在燕西关的灵隐寺里遇见了一位法照大师。你还记得吗,你曾经问过我,武功是从何处学来的?就是他教给我的。其实啊,我本来什么都不会,连个马步都扎不稳,是他手把手一点点教会我的。”

  左木昆“哦”了一声:“我知道法照大师,他在燕西关是出了名的,不仅佛法高深,而且武功卓绝,老当益壮。”

  尹妃点了点头,微微有些得意:“你也不看是谁的师父。”

  左木昆轻嗤:“你师父厉害,跟你有什么关系?”

  “名师出高徒啊!”尹妃哼了一声,接着道,“后来他引着我去见了一位带发修行的姑子,你可知她是谁吗?”

  左木昆摇头。尹妃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自己也有些吃惊:“她就是那个主动退位带发修行的太上皇!我的亲奶奶!”

  左木昆微愣,略略思忖道:“不错,听我的母亲讲,当年是有这么回事。只是我不知道原来她就在燕西关。”

  尹妃拨弄着桌上的茶盏叹息:“见到她之后,她说会帮我回到皇宫,于是我才开始筹谋。先是习武,再是假死,然后带着我的亲信进入军营,伺机而动。本来我的计划是,慢慢挣军功然后寻机除掉姜问,没想到遇上了你,我的计划就大大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