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异变(中)

  卓儿磕了两个头道:“是。当年米将军揭发假皇帝的罪行,扶持陛下登基有功,陛下倚为肱骨之臣。可米将军从此以后愈发气盛,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了。只卑职知道的,就有米将军伙同军械局倒卖军械牟取暴利、剪除丞相在朝中的门生弟子数十人、诬告向皇上进言的大臣为反贼、买卖官职、伪造尚方宝剑等许多罪状。这些卑职都有确凿证据,皇上可随时命大理寺严加查察。”

  沈廉一听此话,亦是失色,起身斥道:“你信口雌黄!皇上,不可听信这些小人的一面之词!”

  皇帝端坐,声音四平八稳:“沈将军,这些年朕待你们二人不薄。自然了,沈将军是清正廉洁的,但米将军……”皇帝诡秘一笑,“似乎就不好说了。”

  米宓惊怒交加,怒视周遭,睁目欲裂:“是谁!是谁指使这个贱人来诬陷我!到底是谁!说啊!”

  下坐的大臣们震惊之下窃窃私语,其实这些年米宓到底如何她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谁都知道这个米大将军专横跋扈独断专行,经常惹得朝野非议,连丞相都要让她三分。

  吴芷言正色敛容,肃然道:“皇上,依微臣之见,不如暂拘米将军于将军府内,着刑部和大理寺查察清楚后再行处置,必不使一人含冤。”

  皇帝颔首:“丞相所言极是。今日既然有李瞿唐和卓儿共同指证米将军的罪行,或许真有隐情也未可知。若其中真有什么误会,解开了也好。否则今日百官皆在,日后若以讹传讹,对米将军的清誉亦是有损。”

  左木昆等人暂住京城专供外宾及将士使用的客栈之中,客栈由数百军士严密把守。

  长夜寂寂,星冷无光,尹妃合眼欲寐去,然而头痛隐隐相随,似眠非眠中恍惚听得更漏一声长似一声,久悬的心终究未能放下。

  帐帏外人影伫立,是颖儿轻声道:“将军,左将军请您至大堂说话。”

  左木昆双目微阖,见尹妃进来轻轻吁出一口气:“叫你来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今夜成败在此一举,我心里躁得慌,想找个人来说说话。”

  尹妃轻轻一笑,露出雨洗桃花的一点清淡容颜:“米宓翻不了天。有丞相在,又有皇帝存心要置她于死地,就算是清白的也会证据确凿。更何况,这些年尹妃何曾安分守己过?”

  左木昆眉心曲折成川:“我不明白的是,丞相为什么要帮你?我们领兵入京前,你让鹿贺凛带着你的手书前来拜会丞相求她相助,可她竟然早早的就在米宓身边安排好了人,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尹妃轻笑道:“那日米宓在朝堂上陷害我,丞相虽有心帮我却也无力回天。但此事米宓肯定怀恨在心要加以报复。因此我想,丞相一定会帮我,她就算不肯相助,也绝不会将此事告诉米宓,因而我才让鹿贺凛送信过去。不过我也没有想到,丞相早就安排好了李瞿唐在尹妃身边。今日我看尹妃的表情,似乎她是真心喜欢这个李瞿唐。”

  尹妃微笑,不知是嘲讽还是得意:“她也有今日。”

  左木昆半晌无言,顷刻,静静道:“丞相让我们按兵不动,等候消息。想来几日后应该就会有结果了。”

  尹妃的眼神飘忽不定:“等解决了米宓,就该是我复位的时候了。”

  左木昆迟疑着:“如今朝堂上,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丞相、沈廉和米宓了。丞相站在我们这边,但沈廉却不是威逼利诱可以收服的。”

  尹妃含着一抹快意的冷笑:“无妨,我们还有一张王牌在手里。”

  夜色漆黑如墨,寒夜冷雨潇潇,远远望下去是京城连绵沉寂的深宫重重,无数灯火浮荡其间,似星海万里,绵绵无尽。尹妃紧一紧身上的大氅,依旧觉得阴冷寒气沁人心肺。终究——是高处不胜寒罢了。

  几日后刑部及大理寺同议护国大将军米宓的罪状,条条都是罪大恶极的死罪。

  皇帝准其奏,然而下旨却是:念护国大将军劳苦功高,乃朕肱骨之臣,不忍杀之令群臣胆寒,故朕从宽免其死。着革去大将军之职,贬为庶人,终身囚禁将军府,非诏不得探视。

  空气虽然清冷,但正午的阳光如轻纱覆盖在身上,亦有暖暖的感觉。

  “那么米宓朝中的党羽呢?李瞿唐不是查出那么多受贿的官员么?”尹妃问。

  吴芷言站在光影里,微笑道:“王者之政,尚德不尚刑,乱世才当用重典。若杀生太多,反而使朝政动荡,民心不安。因而责其首而宽其从,才是圣主明君的治国之道。”

  尹妃心中从容,笑逐颜开:“必是丞相向皇帝进言的功劳。”

  吴芷言慢慢抿着茶水,颇有心意可可之状:“那些受贿的官员都小惩大诫,一是为了朝政,二也是为了我自己。她们念着我的好,今后自然知道该如何报答。”

  尹妃心下微微一动:“我还有件事想请教丞相,李瞿唐……丞相是如何把他安排到米宓身边的?”

  原来李瞿唐是吴芷言多年的心腹,极是忠心耿耿,长得又面如冠玉。吴芷言便一直在培养他作为暗藏在米宓身边的钉子。而吴芷言早早的就买通了卓儿,要她为自己通风报信。

  那一日,米宓带着几个军士前往山中狩猎,那座山上有许多毒虫毒蛇。吴芷言得到卓儿的密报之后,心知机会已到,便命李瞿唐在山中等候,由卓儿将跟从的军士引开。

  当时,李瞿唐在山中听得不远处有呼呼嗬嗬之声,四周寂静,越发显得这声音十分突兀而怪异,听着叫人心中生惧。前往一看,却见米宓横躺在草地之中,面色发黑,尤其是五官周围,更是乌黑如墨一圈。眉头紧皱似乎十分痛苦,发黑的口鼻扭曲不已,银白色的雪光反照之下,显得无比诡异,叫人望而生畏。她双膝蜷曲,手脚痉挛不止,时断时续地抽搐着,口中发出“嗬嗬”怪声。

  李瞿唐一看她的装束,便知此人就是吴芷言命自己救治的米宓,于是计划就此正式展开。

  他发现米宓左手手背上有两枚小小的牙痕,便从衣服上撕下一缕布条勒住她的伤口近旁。伤口附近被死命一勒,伤口的洞孔立刻豁然张开好些,李瞿唐忙忙把早就准备好的解毒药粉洒到她伤口上,厚厚洒了两层。

  待到李瞿唐做完这一切,卓儿引着军士回来,正好见到李瞿唐救了被毒蛇咬伤的米宓,一切顺理成章。米宓醒来后十分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却又不放心他的来历,便命人去查。而吴芷言当然早就做好了准备,米宓得到的情报是,李瞿唐自小就生活在那片山脚下的村子里,身上随时都带着解毒药。通过对村民的细细查问,米宓最终放下了戒心。

  之后李瞿唐入宫,也是吴芷言和皇帝计划好的。李瞿唐再次“偶遇”米宓,二人几次来往之下,渐渐走得密切。许多次,米宓私下会见那些收受贿赂的大臣,李瞿唐就站在门外……

  吴芷言微眯了眼,望着窗外满地浅浅的阳光,道:“米宓很聪明,聪明的心性总是占足便宜的。可一世冰雪聪明的女子也抵不过一个‘情’字。身为女子,谁能参得透‘情’呢?遇到真心喜爱的男子,都是会变得愚钝的。”

  尹妃猛然想起,从前上学的时候,学过一首长诗,叫做《氓》。里头有这样一句话:“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尹妃举起茶盏,痛然笑道:“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说罢,只仰面大口吞下茶水。温热的茶水入喉的一瞬间,那样苦那样涩,仿佛流毒无穷的伤怀直逼到心里,不觉泪光盈然,复又低声喃喃道:“不可说也……”

  四月中旬的夜,依旧有些微侵上肌肤的冷意,晚风从窗棱间无孔不入地吹了进来。

  时光荏苒若流星,一别数年,不知米宓可还一如从前么?

  这样想着,将军府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宫女诚惶诚恐引着尹妃向前:“她就在里头。”说罢为尹妃推开门,后退几步。

  将军府里的光线有些暗,尹妃一时有眼盲的错觉,看了片刻,方借着洞开的光线瞧见米宓的身影。

  米宓转身,面容的颓败让尹妃在一瞬间有难掩的震惊。米宓摸一摸脸,自嘲道:“吓着你了?抱歉。”

  尹妃微微一笑:“这里这么冷,你的身子受得了吗?”

  米宓走近尹妃,细细地端详着她的脸孔:“尹妃,你脸上这层面具我看着还真不习惯。”

  尹妃恬和地笑,伸手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习不习惯的不要紧,要紧的是难得你一番聪慧,一眼就认出了我。”

  米宓的凄笑道:“尹妃,不要说你的声音我可以轻易从人群中分辨出来,就是你的身形体态,走路的样子,我只消一眼,绝不会认错。”

  尹妃平静地看着她:“在酒宴上,你不揭发我,是为了入夜悄悄下手除掉我吧。”

  米宓缓缓笑起来,起先只是一缕笑意,渐渐笑容渐浓,终于扼制不住笑出声来:“不错,不错!只可惜,晚了一步,不然此时此刻,你尹妃的人头早就摆在我的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