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故人(上)

  尹妃纵马而去,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到了姜问的将军府,尹妃恭恭敬敬道:“末将拜见姜将军。”

  姜问和颜悦色道:“不必这么客气,你可是咱们燕西关的大功臣。”

  尹妃不置可否,笑容保持着应有的礼节,姜问眼中有幽暗的星芒一闪,只和缓道:“叫你来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日前军士们在燕西关抓住了个可疑的人,请你来一同定夺。”

  尹妃微微欠身:“但凭将军吩咐。”

  姜问击了击掌,有军士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男子进来,那男子微微挣扎了两下,复又无力地跪下。

  尹妃忽而疑惑,这身影很有些眼熟。尹妃仔细地分辨了一下他匍匐的身影,突然脑中电光火石地一闪……

  姜问端坐于座椅上,目光若有似无地从尹妃脸上划过:“此人甚是可疑,我本来想将他压入大牢,但一想到有白锦这个智囊在,我又何必操之过急呢?你且看看,此人是什么来路。”

  尹妃仔细一看那人,心头猛地一震,有骇人的目光几乎要夺眶而出。她感觉到嘴唇失去温度的冰凉与麻木,心里有无数个念头转过,安勋?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在这里!

  姜问眼底清晰地震惊与浓重的疑惑密密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兜头盖脸向尹妃扑来,她几乎能感觉到贴身小衣被汗湿了紧紧附在背上的黏腻感觉。

  姜问水波般柔和的双眸里燃着冰凉的光泽,好似冬日素雪般清冷,和她此刻循循的语气不同:“怎么,你认识此人?”

  被冷汗濡湿的鬓发贴在脸颊有黏腻的触感,像一条冰凉的小蛇游弋在肌肤上,那种寒毛倒竖的恐惧如此真切。尹妃艰难地摇头:“不认识。”

  姜问似是松了口气:“不认识最好。此人来路不明,你若是与他认识,本将倒不好决断了。”

  尹妃脸色愈加苍白,勉强镇定道:“将军说他来路不明,不知是因为什么?”

  姜问缓缓摩挲着手指上碧沉沉的翠玉扳指:“此人宵禁之后漏夜出门,被巡视的捕快抓个正着,此人却一言不发,拒不交代到底为何在宵禁后擅自出门,捕快报到本将这里,本将也着实拿他没有办法。”

  安勋的眼神涣散,对上了尹妃迷茫的视线,旋即低下了头。尹妃勉强笑道:“将军都没有办法的事,末将能有什么法子?”

  姜问一字一字道:“本将身边有人密报,说你原本与此人是熟识的,必与他有说不清的瓜葛。”

  尹妃肃然道:“将军,这样的捕风捉影欲加之罪,怎可轻信?”

  “既然你说与此人素不相识,未免今后有什么闲话传出去,说本将新任命的先锋与一些不清不楚的人纠葛在一起,污了本将和你的名声,本将今天就给你个机会,证明你与此人的确毫无瓜葛。”

  尹妃望了安勋一眼,道:“将军请示下。”

  “杀了他。”

  姜问的语句似雪亮的钢针一针一针刺向尹妃,她原本苍白的面色泛起急切而激愤的潮红:“将军!平白无故末将怎能随便取人性命!”

  姜问缓缓吸一口气,旋即恢复素日的淡定高远,沉稳道:“你也不是头一次杀人了,何必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担上干系?”

  尹妃惊怒交加,容颜似要破碎的布絮,颤抖而狰狞:“末将从前杀的都是敌人!此人有何罪?难道只因宵禁出门就要判死?末将平白害人性命,只怕会遭天谴!”

  清越的声音震破了尹妃迷茫的狂躁,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男子阔步迈进。那男子疏朗的面庞中隐者孤寒锐气,双眸中精光内敛,黑不见底。他一撩身上腾离盘晕石青长袍,大步流星上前单膝跪下:“末将左木昆,拜见大将军。”

  姜问见是左木昆,转而恬和地笑:“左将军免礼。正好你来了,你且说说,此事该当如何?”

  左木昆的目光落在安勋身上,良久,眼中尽是复杂的意味。他只是一语不发,这样静静看着安勋,像在审视一道未解的难题。

  “末将觉得,将军的话在理。白锦,既然你说不认识此人,那杀了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尹妃惊惶地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左木昆,极力按捺着心中酸楚灼痛,脑中茫然地想着,他若死了?死了要怎么办?不!他不能死!

  左木昆漠视尹妃的惊愕与一点点恐惧,道:“禀大将军,白锦虽为正先锋,但她入军营其实不久,杀的人也不多,一时不敢下手也是有的。末将请命协助。”

  姜问只若无其事地点点头,仿佛他应允的不是除去一条人命,而只是晚膳加一道菜这样的小事。

  左木昆走到尹妃身后,拔出自己腰间的佩剑,塞进尹妃早已冰凉的手中。左木昆从身后揽着尹妃,强行将她的身体面向安勋,推着她一步步走进。左木昆在她耳边以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肋下三分,不足致命。”

  尹妃的脸色稍稍好转,木然任由左木昆握着自己的右手,挺剑刺去——

  瞬间,有鲜血顺着刀口和安勋的嘴角流下,他一声闷哼,很快失去知觉倒地。

  尹妃怔在当场,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得心底出现了一个茫然的空洞,那样空,随着他鲜血的流逝,竟没有东西可以去填补。

  目光的尽头,空洞打开的大门外,浅红柔靡的灯光缓缓泻成温柔的霓裳。霓裳下是倒在地板上的一袭白衣的安勋,他流出的鲜血缓缓洇成一条长河,一点一点缓缓漫延进来,和剑尖上滴下的鲜血汇集在一起,开出一朵惨烈的鲜红。

  安勋的身后是深夜无尽的黑暗,那么黑,像可怕的死亡一样,要吞没他的身躯。尹妃的头脑中一片空白,像有一把尖利的锥子在脑中用力地搅啊搅,她什么都顾不得了,本能地尖叫着,使劲挣扎着,想要挣脱左木昆的束缚。

  左木昆狠狠在她后颈处一击,尹妃软软地倒下,左木昆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这下,大将军该放心了吧?”

  尹妃微微发抖着,她明明觉得冷,身体的底处像有一块寒冷的冰,身子却滚烫滚烫,燥热难当。她含糊地半睁着眼睛,薄薄的窗纸外落着鹅毛样的大雪,漫天席地地卷着,卷的这世界都要茫茫地乱了。

  不知谁的手冰冷地敷上她的额头,她沉沉地迷糊着。恍惚中,仿佛是有小孩子在哭,脑子里嗡嗡地,好似万马奔腾一般混乱着发疼。热得这样难受,像夏日正午的时候在太阳下烤,像在灶膛边烧着火,体内有无数个滚热的小火球滚来又滚去,像萤火虫一般在身体里飞舞着,舞得人焦渴不已,用力地撕扯着盖在身上的衣服被子。

  尹妃翻一翻身,昏昏沉沉地失去了知觉,大病一场。

  尹妃仿佛病得很严重,依稀又无数人影在眼前晃动,只孱弱着无力去看清。每日恍惚醒来不过就着旁人的手茫然地吞下药汁,也丝毫不觉得苦。偶尔吐出来,又被一口一口地喂进去。有时含糊地说上两三句话自己也不知所云的话就觉得倦意沉沉袭来,连眼睛也懒怠睁开了。索性重新和被昏昏睡去。

  真正清醒过来那回,天已经要亮了,口中只觉得焦渴不已,摸索着要去拿水喝。眼中酸酸的迷蒙着,周遭的一切在眼里都是白蒙蒙的毛影子晃悠悠。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左木昆,他趴在尹妃的床边,沉沉睡着。

  尹妃也顾不得别的,轻轻拉了拉左木昆的衣袖,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喜道:“你总算醒了。”

  尹妃支着身体张望:“安勋呢?安勋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你果然认识他。”左木昆的目光有些疏离,落在尹妃身上逡巡不已。忽然,他一把扯起尹妃,眼中越过一道灼热的怒火,语气中已经有了质问的意味:“你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混进军营意欲何为?”

  尹妃早知瞒不住,也不想再瞒,索性平静道:“凭将军的本事,早已查清了吧,何苦来问我?”

  左木昆抓住尹妃手臂的手越来越用力,痛得尹妃冷汗直冒,说不出话来。她极力屏气:“只求将军告知他到底怎么样了,只要他安好,将军杀了我也可以。”

  左木昆一把抛开尹妃,把她丢回床上,冷冷“哼”了一声:“你不叫白锦,更不是什么燕西关的农民,你是尹妃,那个流放千里之外的废帝!”

  尹妃的目光有些怔忡:“将军,他到底……”

  左木昆又气又急,怒不可遏:“你给我闭嘴!你还敢来问我这些事?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我把你保下来,你早就给你的相好陪葬去了!”

  尹妃目光如火焰一跳,讷讷道:“他不是我的相好,他是我的爱人。”

  左木昆看尹妃的神色复杂而遥远。

  这样生冷的寂静。片刻,尹妃再次开口:“他到底……”

  左木昆的指节格格作响:“他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