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故人(下)

  他这样的神色,倒震得尹妃不敢说话了。正相对无言间,两个小卒端了清爽可口的小菜、白粥进来,又搬了一张楠木嵌螺钿云腿细牙桌在床上。左木昆一手接过,淡淡道:“这里不用伺候。出去。”

  左木昆指着桌子上的一碟云州酱菜和一碟玫瑰腐乳:“大夫说你得吃些清淡的。”

  “我能不能先去看看他,我……”尹妃话还没说完,左木昆的口气不容推却:“吃。”

  尹妃轻叹。看他的样子,不吃东西他是不会让自己去见安勋的。但尹妃本没什么胃口,不过吃上两口就腻味了。左木昆也不再强迫她:“他就在对面耳室里。你自己去。”

  尹妃定一定心思,慢慢坐起身子来:“多谢。”

  尹妃爬起来就走,身上只穿了一件中衣,左木昆没好气地一把拉住她,翻了件大毛的衣裳出来给尹妃穿上,又塞了个手炉在尹妃怀里。

  门口的两个小卒很有眼色,赶忙上来搀扶着。尹妃身子虚弱,少不得走走歇歇,走了好一阵方到。

  屋里疏疏朗朗,只摆着几件金柚木家什,除了书还是书,墙上悬挂着各色名剑兵刃,一看就是左木昆的风格。

  安勋兀自昏睡着,容颜有病中的憔悴支离。一身素白的寝衣,领口有素净的起伏的柳叶纹。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连在睡中,也不是快乐的神情。

  阳光浅薄如纱,有一点点桃红的颜色,染了雾气的白蒙蒙,隔着帘帷照着他的脸,有微微的柔和的光芒,那种光芒,仿佛他身体里点着一盏灯火。他的檀木大床黑沉沉的,愈发让人觉得一袭白衣如梦。

  尹妃轻缓走近他,在他床前坐下,轻轻伸出手去,按上他蜷曲的眉心,轻轻为他舒展。

  尹妃别过头去,窗下的长案上供着一盆文竹,叶若层层青羽翠云,纤细秀丽。

  尹妃就这样静静坐着,安静无语地看着安勋的睡容,心底无限宁静。只觉得,这样安静,这样静静的,就很好。

  安勋醒来,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他双眼睁开的一刹那,迸发出火烧云一般的惊喜,照亮了他整张因病而黯淡的脸,他挣扎着起身,道:“你没事吧?有没有人为难你?”

  “没有。”尹妃浅浅笑得温婉,亦有些辛酸苦楚,像含了一枚极酸的梅子在口中,吐亦吐不出,吞亦吞不下,只得任它酸在口中,酸到心里,“对不起……”

  安勋了解地颔首:“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姜问既然如此向你发难,就是料定了你不敢说出实情的。只要不牵连到你,我怎么样都无所谓。”

  尹妃忍着眼中的泪,将脸贴在安勋的胸口上,感受着他的心跳:“你知道吗,看见你倒在血泊里,我真的快疯了……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宁愿死,也不会再伤害你。”

  安勋的话语裹在绵密如雨的亲吻里,清凉如小雨:“我这不是没事吗?都过去了。”

  尹妃用力地抵在他的心口,低语如呢喃:“这段时间我好想你们,想孩子们。我经常做梦,梦里全都是你们。安勋,你再等等,我们很快就不用再这样久久分离了。”

  忽听一把阔朗男声道:“你们差不多得了,这里是我的府院!”

  尹妃直起身来,神色和声音都已不复刚才在安勋怀里温柔的小儿女情态,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左将军的大恩,尹妃必会报答。”

  左木昆不理会她,只看着安勋道:“看在尹妃的面子上,我不杀你。但我作为一个将军,必须要弄清楚,你宵禁后擅自出门到底是为了什么?”

  安勋微愣,眼中不可抑制地漫上伤感,酸涩之味亦哽上了喉头:“嘉树病了,我是去山上给她采草药治病。”

  尹妃几乎是踉跄着起身,险些摔倒:“嘉树怎么了?病得严重吗?”

  左木昆冷冷道:“她早就好了。”

  尹妃还没反应过来,左木昆转头吩咐下人:“去把他们带来。”

  安勋看了尹妃一眼,意指是否知道是怎么回事,尹妃也只是摇了摇头,她和安勋都是刚刚醒,还什么都不知道。

  没过一会儿,只听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一个稚嫩的声音软绵绵入耳,尹妃的身子陡地一震,所有的心力魂魄都被那个小小的声音吸引住了。

  尹妃扭头去看,目光所及之处,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被鹿贺凛抱在怀里,揪了两个圆圆的双鬏,鬏上各饰了两颗明珠,一身粉红色的水锦弹花袄,细白甜美的瓜子小脸上乌溜溜一双大眼睛,黑亮如两丸黑水银球儿。

  尹妃只看了一眼,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心口。她只听到自己的心脏,砰咚砰咚,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急,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来,这就是她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嘉树。尹妃心头一热,几乎要哭了出来。

  嘉树一溜从鹿贺凛手里滑下来,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扭股糖似的挂在尹妃脖子上,只一个劲儿地喊:“娘亲!”

  尹妃也是紧紧搂着她哄着,泪痕满面。内心的软弱与伤怀纠缠郁结,如蚕丝一般,一股股绞在心上,勒得那样紧,几乎透不过气来。

  尹妃拭一拭泪,抬头道:“将军,这……”

  左木昆哼了一声:“你这个当娘亲的也太不中用,等你想起来这个女儿,她早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

  鹿贺凛在一旁接口道:“你还不知道呢,左将军查清你的身份后就亲自去了你从前居住的小院,从堂主口中得知了安勋宵禁后出门的原因,二话不说就请了燕西关最好的大夫来为嘉树治病。之后又将她接到将军府,等你醒了就可以相见了。”

  尹妃眸中一亮,有灼热的火焰跳动:“那,那其他几个孩子呢?我能见见他们吗?”

  左木昆淡淡道:“随便你。”

  月色虽然清明,星斗亦是耀目闪亮如钻。然而终究是上弦月,不足以照明路途,于是尹妃提了一盏小小的风灯慢慢走回去。

  月色笼罩如轻白色的雾气,山路崎岖,又多巨石,尹妃也走得小心翼翼,偶尔听见有什么鸟儿飞过去,“唧”地一声遽然飞得老高,在空寂的山间十分嘹亮刺耳。

  尹妃虽然在这条路上走得熟稔,也终究小心。正聚精会神走着,忽然身后“啪”地一下,是谁的手拍上了她的肩膀。周遭山影晦暗,怪石嶙峋如兽,尹妃的心一阵狂跳,失声叫了出来——“是谁?!”

  迎面却是一对熟悉的眼睛,尹妃的心瞬间安定下来:“你怎么在这儿?”

  左木昆悠悠道:“终于见到了你朝思暮想许久的那些人,感觉还不错吧。”

  尹妃安静而沉默,只是她看左木昆的目光,却渐渐有些水汽了:“聚了还是要散,聚少离多,有什么趣儿?”

  左木昆嗤之以鼻:“你知足吧。”

  尹妃默然,左木昆瞥了她一眼,掏出一个纸包塞进尹妃手中,尹妃打开一看,气味甚是难闻,颜色也黄黄的,是粉末状的东西。尹妃不由得好奇道:“这是什么?”

  左木昆道:“是蛇药。这片山林冰雪满山,最可怕的东西,便是寒蛇。别的蛇一到寒冷处就要冬眠,而寒蛇却不是,依旧活动自如,而它也只能生活在冰雪寒地。寒蛇体形虽小,却有剧毒。若被咬中,轻则昏迷,重则便一命呜呼。涂上这些蛇药,可以确保无虞。万一被咬,内服外敷,也有些效用。”

  尹妃一愣:“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左木昆望着远处的山林,若无其事道:“你以后经常要来,有备无患。”

  言下之意,就是默许尹妃在姜问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回来探望了。尹妃感念他的细心,道:“大恩不言谢,日后将军若有用得着尹妃的地方,我定万死不辞。”

  左木昆闲闲地执着风灯:“倒也不用你多万死不辞,只是目前有一件事,我倒要请教你。”

  “什么?”

  左木昆正色道:“姜将军会如此有把握地向你发难,他肯定是知道些什么,否则不可能这么准地找到你的软肋。那么她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尹妃几乎冷笑出来,一股戾气因他的话语而从心底的某个深处汹涌喷出。尹妃狠狠笑道:“米宓!肯定是她!姜将军封我为正先锋,依律要向朝廷进奏章,米宓肯定是防着我,她没有完全相信我已经死了!所以她才让姜问用安勋的命来试探我!”

  有瞬间的沉默,那样寂静,能清楚听到积雪缓缓融化的声音,缓慢地一滴,良久,又一滴。仿佛在穿肠噬骨一般。

  “你待怎样?”左木昆轻声问道。

  尹妃不语,只握紧了腰际的软银腰带上斜插着一把弯刀,那刀是左木昆送给她的,尹妃拿来做防身用,十分锋利,几乎吹刃断发,才这般放在身边。

  左木昆的目光定定落在尹妃身上,徐徐道:“姜问会在半月后亲自领兵偷袭北戎大营。”

  尹妃倏地回头,心跳清晰突兀地跳跃着,犹如山间旷然作响的暮鼓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