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闻琴解佩神仙侣(上)

  兀鹫在天空中盘旋。戈壁上,染满鲜血的沙石和一堆堆白骨在白花花的阳光照射下,反射出奇异的光芒。阿史那图门的大军在莽莽戈壁中缓缓前进。

  凤南泱坐在马车中,眼中沁出了模糊的泪光,泪眼朦胧中,望向祝潇阳离去的方向。

  她是真的动心了,她想。

  可是她有太多的放不下,必须要去面对。他,亦是如此。

  她昨夜还是没有承认自己对他的情意。

  还是有着惧怕和顾虑。可她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只觉得心里堵,怎么想都是堵着的。

  耳边只有风呼啸而过和马车车轮轱辘辘的声音,突然有一声尖锐的马嘶打破了这份宁静。突厥士兵似乎有些躁动,凤南泱掀开车帘看出去,有一个身上带血的男子在阿史那图门面前,指着东北方说着什么。

  阿史那图门脸色大变。

  那男子……

  凤南泱的脑中轰然一响——是祁风!!

  她再顾不得别的,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慌乱间落地不稳踉跄了一下,连脚踝的痛也感觉不到了,疾奔到祁风面前:“祝潇阳呢?祝潇阳在哪里!!”

  阿史那图门道:“他们在老虎沟遇到了伏击,祁风来向我求救。”他说完便和白洛倾集合了两队兵马向老虎沟而去。

  凤南泱极力压下双手的颤抖,一把拉下一个骑兵:“马给我!”

  她到那里的时候,阿史那图门已经率领骑兵与此处伏兵在满地尸体上交战。凤南泱几乎是跌下马来,四处寻找祝潇阳的身影。

  有一个浑身鲜血的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凤南泱根本不用细看,只一眼就能认出来,那就是祝潇阳。

  身体中彻骨的寒冷与惊痛逐渐冻成一个大冰坨子,坚硬的一块,硬沉地碾在心上。她的声音像不是自己的,凄厉到泣血:“潇阳!”

  她扑过去抱住他的身体,泪无可止歇地滚落下来,似乎在顷刻间将她整个人烫穿。她拼命摇头:“你不要死,我求求你你不要死!你醒过来好不好,只要你醒过来,我什么都答应你!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你答应过我的!”

  她伏在他的身体上痛哭,凄厉喊叫。有一只温热的手拍在她的背上,祝潇阳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虚弱:“哎,哭什么,我没死。”

  凤南泱像没听见似的接着哭,过了一会儿哭声渐渐小了,她惊慌地抬起头,对上祝潇阳带着笑意的双眼,有些茫然无措。

  祝潇阳坐起身来,似乎在憋着笑:“我身上都是那些人的血,我什么事都没有。”

  “那你……”凤南泱嗓子还有些沙哑,大脑有些反应不过来,“你……”

  祝潇阳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只是有点累了,在这儿歇一会儿。我听见你叫我,还没来得及睁眼你就趴在我身上哭,这不能怪我……”

  凤南泱还是愣着,似乎并未从刚才的痛苦中回过神来。祝潇阳看着她的模样心疼不已,轻柔地擦去她的眼泪,柔声道:“好了好了,怪我,是我的错,别哭了。”

  越这么说,凤南泱哭得越厉害,抽噎着有些上不来气。祝潇阳赶紧把她抱在怀里,像哄婴儿似的温柔。她死死攥着他的衣服:“混蛋!你吓死我了!”

  伏兵被驱赶走后,几人围了过来,由风捂着胳膊龇牙咧嘴:“怎么了这是?我这受了伤的人都没哭呢。”

  萧良玉遥遥地望着他们,神色落寞。

  阿史那图门瞬间了然,道:“我们先离开这里吧。那些伏击你们的人……”他停一停,道,“此处不宜久留。”

  祝潇阳点点头,直接把凤南泱打横抱了起来。

  凤南泱渐渐止了哭,紧贴在祝潇阳胸口,静静出神。

  她以为祝潇阳死了的时候,心里某处碎成齑粉,全身的力气都被骤然抽光,整个人软弱而彷徨,想用一切来换回他。甚至,自己的命。

  偷偷睁眼,迎面见到一双乌黑的瞳仁,温润如墨玉,含着轻轻浅浅的笑。她没有转开头,因为只在那一瞬间,她在他的眼睛里发现了自己的脸孔。

  右脚脚踝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她微一皱眉,已被祝潇阳发现:“怎么了?”

  凤南泱低声道:“刚才跳下马车的时候扭到脚了。”

  祝潇阳的脚步顿了顿,随即走得更快了。

  凤致远和凤致宁亦等在马车旁,见凤南泱被抱着回来都唬了一跳,凤南泱连声道自己没事,只是扭了脚,他们这才放心,又着急忙慌地去找药酒。

  祝潇阳抱着她回了马车里,想把她放下,凤南泱环着他的脖子没有松手:“别走。”

  祝潇阳的声音像是一汪碧波,在空气中柔和地漾:“我不走。”

  凤南泱这才放手,祝潇阳蹲下身来除下她的鞋袜,看着她肿起的脚踝一阵心疼:“你可别再这样了。”

  木一念拿了药酒钻进马车,看见这一幕愣了愣。自古女子裸足最是矜贵,只有在洞房花烛夜时才能让自己的夫君瞧见。可凤南泱含羞的绯红脸颊是种无声的回应,她笑了笑将药酒递给祝潇阳:“劳驾。”

  “所以可汗的意思是,袭击我们的是其格王子麾下之人?”凌风蹙眉道。

  阿史那图门气得咬牙切齿:“其格这个畜生!护送我的是咄陆五部的精兵,他不敢直接对我下手,于是把矛头转向了你们。肯定是他的人发现了你们与我有来往,所以待我们分开后便去偷袭你们,大概是想活捉你们然后逼你们说出与我的关系。”

  由风和祁风身上都有伤,但并不很重,包扎好后很快恢复了精神。由风道:“至少他们说的是突厥话,长得也不像中原人。”

  “可恨的是大部分都跑了或者死了,好不容易抓住几个活口,竟全部服毒自尽了!”阿史那图门恨恨道,“竟什么都没问出来。”他想了一会儿,道,“如今我再不放心你们自己走了。这样吧,你们先跟我一起回牙帐,到了那儿我再安排得力的人护送你们回大周。”

  凌风道:“是。幸好潇阳和我掩护着祁风出来了,找到了可汗求救,否则他们这么多人,我们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凶多吉少了。”

  萧良玉的声音低低的,但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这样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们都选择了相信你,祁风。”

  祁风僵硬地别过头去:“本来就该相信我,我又没自己跑了。”

  凌风释然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潇阳说可以相信你。”

  马车内,祝潇阳手心里倒了药酒为凤南泱揉着脚踝:“还好没伤着骨头。以后小心一点。”

  凤南泱很乖地低低“嗯”了一声。

  祝潇阳没再说话,专心地为她擦药酒。凤南泱看着他,心内的感动像开出无数柔软而芬芳的樱花,灿烂地、拥挤地填满整颗心。

  擦完了药酒,祝潇阳帮她把鞋袜重新穿好,凤南泱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拿绢子擦干净他手上残留的药酒。祝潇阳突然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那样热,那样大,显得她的手小得不盈一握。他轻轻道:“方才我听见你说,只要我醒过来,你什么都答应我。这话还作数吗?”

  凤南泱怔一怔,脸上一层层红云迭荡上来,她含笑垂首片刻,抬起头脉脉瞧着他:“附耳过来。”

  祝潇阳凑过去一些,凤南泱轻轻吻在了他的唇上。

  曾经无数个日夜里,记忆的纠葛夹杂着墨以年的狠心、武清瑜的背叛、墨天鸾的阴狠和最后一次见到李成楠的模样,伴随着武清瑜那一声悄然在她耳边的轻笑——“你知道你输在哪里吗?”,一同萦绕在她的梦境里,支离破碎的鲜血和崩溃,蜿蜒成河。

  她无数次从梦境里惊醒过来,想起含冤而死的父母亲族,自幼失了父母无人关爱的两个弟弟,下落不明的兄长和小妹,以及十数年可怜的自己,她恨得极力握拳,握得折断了一段又一段养得极长的指甲,那清脆的“喀嚓”声,如死亡之声和仇恨不得报的痛苦一般如影随形地跟着她,似鬼魅一般寸步不离,一寸一寸卡着她的心房,几欲迫到她心灰意冷,人如残烛。

  若没有祝潇阳,或许她就这般沉溺了下去吧,沉溺在记忆和过往带给她的无法挣脱的痛苦和凄凉心境之中,沉溺在心计和手段的因果轮回之中,沉溺在时间无垠的汪洋白浪里,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沉溺到底,不知岁月几何,萧条到死。

  她曾经寻寻觅觅一贴良药,治心,疗情,医命。遇到墨以年的时候,总以为自己是找到了,满心欢喜迎来的却是冰冷凉薄的倒戈一击。

  却原来,过了这样久,她才知道,祝潇阳的爱,才是那一贴良药啊。

  错过了那样多的时间,错过了那样多的人,隔着红墙碧瓦琉璃翠影的笼罩下的无数刀光剑影、粉黛修罗。她终于找到了他,他也终于等到了她。忘却悲喜,执手相看。

  终于,竟也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