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霜冷

  “姐姐!”凤致远和凤致宁飞也似地奔过来,一左一右紧紧抱住了凤南泱。木一念也跟在后头,含着泪唤道:“可……姐姐!”

  凤南泱一见他们三人,一颗心瞬间暖洋洋的,除下头上匈奴骑兵的头盔,青丝如云流泻。她笑道:“姐姐都这样了,你们还认得出来啊?”

  凤致宁破涕为笑:“姐姐什么样都是最美的,我们当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凤南泱刮一刮他的鼻子:“油嘴滑舌!”

  白洛倾亦在一旁笑:“等了姐姐这么久,好在是等到了。”

  凤南泱一愣,不由笑道:“弟弟,你的年纪好像比我大啊。”

  白洛倾微微笑着,深情看向凤致宁,对凤南泱道:“致宁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姐姐。”

  凤致宁啐了一口:“别抢我姐姐!”

  众人皆是忍俊不禁。

  阿史那图门快步从城楼上下来,声音是掩不住的激动:“来了来了,你们终于来了!”

  众人一一见过,凤南泱郑重从怀中取出锦匣:“沙利叶施可汗遗命,请图门王子跪接。”

  阿史那图门的眼睛略有湿润,重重拜下接过,目光望向远方,口中喃喃道:“父汗,请你的英灵且慢离开,孩儿在此发誓:定要继承你的遗志,保得突厥万世太平!”

  大帐戒备森严,里面烛火明亮照如白昼,众人围坐在大方桌前共进晚膳。最开心的就当属凤南泱和萧良玉了,吃得不亦乐乎。萧良玉又亲自下厨做了几样拿手好菜,凤南泱此刻才有了安定下来的感觉。

  阿史那图门缓缓将情况说了出来。

  原来,与匈奴的战事本不必拖延至今,更不应被匈奴围困在此。可是自从突厥内乱之后,阿史那图门成了众矢之的,几乎所有兄弟都巴不得他死在这里,纷纷不约而同地或威逼或利诱附近部族,不许派兵支援图门。

  时日愈久,阿史那图门已无力再战,迟迟等不来援军,又没办法退回牙帐,只得坚守宣化堡,等待时机。

  阿史那其格宣称他和凤南泱是害死沙利叶施可汗的罪魁祸首,他人在千里之外无法为自己辩解澄清,又不知凤南泱的下落安危,正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凤致远提出用信鸽给凤南泱传信,试试看能不能传到。数十只训练有素的信鸽只飞回来了二十五只,其中二十四只腿上的信筒也没有被打开,他们只能寄希望于最后一只。

  “好在苍天有眼,不亡我突厥。”阿史那图门满饮一杯,拱手道,“更要感谢你们千里迢迢为我送来遗诏和虎符,此恩此德,图门没齿难忘。今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要一句话,我必万死不辞!”

  他向祝潇阳道:“待突厥大定后,请替我向你们盟主带个信,突厥愿倾举国兵力,扶持荣亲王。”

  心口的一块大石轰然落地,横天盟四人俱是一喜。祝潇阳欢喜之余偷眼看向凤南泱,她只安安静静低着头择着鱼刺,看不清神色。

  有了虎符和遗诏在手,再没有部族将领敢违背阿史那图门的军令,纷纷领兵助战,匈奴很快彻底溃逃。

  阿史那图门宣布即位为可汗,消息如雷霆乍过般迅速传遍整个突厥。而他手里的虎符才是最有力的武器,咄陆五部的精兵很快集结至宣化堡,护送他回归牙帐。

  临行的前一晚,阿史那图门单独与凤南泱谈了很久。

  凤南泱安静坐正身子,沉静道:“图门王子……哦不,可汗如今登上汗位,挽救突厥于水火,沙利叶施可汗在天有灵,定当欣慰。”

  阿史那图门淡淡微笑道:“父汗薨逝时,我未能床前尽孝,实在愧疚。能够继承父汗遗志,成为像他一样的可汗,让他走得安心,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事了。”

  凤南泱轻轻道:“有可汗这样的儿子,是沙利叶施可汗最大的骄傲。”

  阿史那图门静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那锦匣里,除了虎符和遗诏,还有这封书信,也是父汗留给我的。”

  凤南泱隐约能猜到信上写了些什么,阿史那图门接着道:“父汗说,他希望我……”他犹豫再三,实在难以启齿,将书信递给凤南泱,“要不,你自己看?”

  凤南泱摇头:“可汗跟我说过了。”

  阿史那图门又垂首沉默,良久方道:“若是你实在不肯,我绝不会强迫你。”

  凤南泱平一平气息,问道:“我想先问问可汗,我做了你的可敦,真的会对你有帮助吗?”

  “自然。”阿史那图门道,“一来可以与大周结为姻亲,和平相处;二来只要你在,大周便不会再提出联姻,我也不用担心再有细作混入;三来堵住那些好战贵族的嘴,让他们没有挑起战争的借口;四来也让其他部族忌惮些许,不会轻易招惹突厥边境;五……”

  凤南泱抑制住心底无助的苍茫,缓缓道:“五来,有我在这儿,你和荣亲王的联系就能更紧密。”

  阿史那图门微愣,语气微凉:“我知道这样对你来说太残忍,但……”

  “那么一念呢?”凤南泱低首,“一念很喜欢你,我一直认为你对她也有意的。”

  阿史那图门静默片刻,道:“她会理解我的。更何况不是别人,是你,她心里什么都清楚。”

  凤南泱黯然垂眸:“一念即便理解,也不可能不伤心。一个女子,嫁给心爱的男子做妻子和做妾,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阿史那图门的脸色在烛光下分外凝重:“我心里会把她当做妻子。”

  凤南泱屏息定神,苦笑道:“可汗,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把一念视作下人。她和佩玖是我在突厥最贴心的好姐妹,彼此信任依靠。她若有什么想要的,我只要能做到,绝不推辞。所以,我真的不想让她伤心。”

  “姐姐。”木一念清凌凌的声音入耳,“我也把你和佩玖当做好姐妹。”

  她缓缓走近,坐在凤南泱身边,握住她微凉的手:“姐姐,可敦之位是面子,可汗的真心是里子。我若是贪心,自然希望两者兼得,可若是不能,于我来说,自然是里子最要紧。”

  “可是……”

  木一念只是笑着:“所以姐姐不用有任何顾虑,我不是那种悍妒无知的女子,有你在,可汗会轻松许多,我也能更放心他一些。姐姐换个角度来想想,这不也是对我的另一种好处吗?”

  凤南泱轻抚着她的脸,恻然叹息:“一念,到底是我对不住你。”

  木一念缓缓摇头:“这是姐姐为可汗的牺牲,没什么对不住我的。我都明白。”

  天际圆月如惨白的一张圆脸,幽幽四散着幽暗惨淡的光芒。屋外营帐如无数鬼魅怪异地耸着肩,让人心下凄惶不已。

  凤南泱的长发松松挽了个太虚髻,换了一身雪白的长裙。是纱质的料子,微微有些透明,有几乎看不出颜色的银线绣了疏疏的木槿花,在月光下反射一点轻灵的光泽。这些日子赶路,她都穿耐脏些的深色衣服,如今一看,连自己亦觉眼前一亮。

  清冷的月光下,祝潇阳独自负手站在树下。凤南泱微微看他一眼,他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仿佛盲眼的人瞬间见到光明,不能适应日光的亮。

  凤南泱出声唤他:“祝潇阳。”

  祝潇阳立即醒过神来:“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吗?明日要启程回牙帐。”

  凤南泱温婉地笑:“睡不着,出来走走。”

  祝潇阳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雪亮的哀凉之色,仿佛流星划过夜空转瞬不见。他道:“明日我就回大周去了。可汗既答应了站在荣亲王的阵营,突厥也差不多定下来了,我们得向盟主复命。”

  仿佛是被人用利刃直刺下来,凤南泱极力抑制住声音中的颤抖:“那,还会再来吗?”

  祝潇阳的声音倒还平静:“应该不会了。”

  凤南泱极力克制着心绪,徐徐走到他身旁,轻声道:“那你……路上小心。”

  祝潇阳情不自禁地看着她,声音悲凉如弦月:“你真的要……再嫁给可汗?”

  凤南泱心头一颤:“只是个名分。”

  祝潇阳遥遥望着天际,目光萧瑟如秋叶:“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你。”

  心中如重重地受了一击,沉沉密密地痛,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无数条细碎的冰纹,那样无止境地裂开去,斑驳难抑。凤南泱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只听得耳边风声细细,吹得枝头落花拂地,软绵绵地“嗒”一声,又是一声。

  “南泱……”他突然唤道。尾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凤南泱在巨大的震动中怔怔立住,她从未听他这样唤她的名字。除了那一次她在雨夜中晕倒的前一刻,仿佛听见了他这样一声急痛而隐忍的呼唤,只是那一声于她而言太过模糊,甚至分不清是真实的还是错觉。

  这一瞬,她的心情且喜且悲,恍惚中,竟有一种甜蜜的感觉。

  凤南泱静静看着他,等着他接着说话。祝潇阳的神色有刹那的失神和深重的哀伤,久久望着她不语。

  凤南泱刚想出声唤他,祝潇阳已经逼到了眼前,不管不顾地吻了上来。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扶住她的头,将她锁了个结实。

  他的吻落在唇上,带着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卷来。

  凤南泱无处可躲,双手紧紧攥着他胸前的衣服,片刻后,双臂搂上了祝潇阳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