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薨逝(下)

  凤南泱魂不守舍地回了自己的斡儿朵,祝潇阳就住在她的偏殿里。他此时正拿着酒囊经过院中,凤南泱闻得出来,那是她亲手酿的桂花酒的香味。祝潇阳轻咳一声,道:“你说酒喝多了伤身我记得的,我就喝这么一点点。”

  夜雨惊雷,他站在那里,一袭白衣萧萧,恍若自电光中而来。

  凤南泱的眼泪在一瞬间灼热涌出眼眶。扔下油纸伞狂奔数步,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

  祝潇阳愣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在凤南泱背上轻轻拍着。

  凤南泱突然觉得,他的怀抱是那样温暖,似乎能为她抵御住这世间所有的风刀霜剑,她只觉重重心事都放了下来,身心俱是松弛祥和,柔软了下来。

  待凤南泱渐渐平静下来,祝潇阳的话语似绵绵春雨落在耳际:“你怎么了?”

  凤南泱的声音微微发颤,似从胸腔里逼狭出来:“我也不知道,就是想哭。”

  祝潇阳的语气里有温柔的唏嘘:“见了我就想哭?那我长得挺对不起你的。”

  凤南泱禁不住笑了:“你怎么这样煞风景啊,就不能配合我一下?”

  “怎么配合,跟你一起哭么?”祝潇阳叹了口气,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我说真的,我现在就跟抱着个大冰块一样。”

  凤南泱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他怀里,羞涩之下便想退开。祝潇阳手上微微使劲把她揽了回来:“捂热了再跑,我不嫌弃你。先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凤南泱一想刚才的事,便忘了要把祝潇阳的话顶回去,心头乱如麻绪:“沙利叶施可汗薨了,他临终前传位给了图门。我怕图门不在这儿,突厥会乱,就先秘不发丧,让一念去把图门找回来。”

  祝潇阳略想想便蹙眉道:“这样拖不了多久的,图门王子没有这么快回来。”

  凤南泱点头:“我知道,所以我想让你帮我。”她抬起头望着他,“上次为保佩玖,你找了个女尸的头来易容,是不是?”

  祝潇阳为她拭去腮边冷泪,低低道:“沙利叶施可汗的身形与凌风比较像,我去找他来。”

  有蓝紫色的闪电明亮划过天际,凤南泱心头的两块大石放下了一块,她松了口气,道:“以后你教我易容术吧。”

  “好。”祝潇阳颔首,片刻后又道,“你哭成这样,仅仅是为了这个吗?”

  他牢牢看着她,深邃的眼眸几乎能看穿她所有的掩饰。凤南泱不自觉地抓紧了他的衣裳:“可汗临终前,要我……嫁给图门……我,我答应了。”

  有轰然的雷滚过深重黑暗的天际,轰得人耳根发麻,祝潇阳心里也仿佛滚着惊雷一般。

  凤南泱的面色白得发青,像那种对着阳光便能透明的乳青色的玉,极名贵,且透而薄,让人不敢轻易去触碰,仿佛轻轻一呵气,便能散成尘屑碎去。

  看着她的这副模样,祝潇阳如何还能说得出旁的话。他眸中有暗沉的辉色,流转如星波皓皓:“图门王子会待你很好的……若是你不愿意,他不会勉强你。”

  “我不是担心这个。”凤南泱心中的软弱喷薄而出,在泪水里喃喃低语,“我只是觉得自己可怜,这种被利用的感觉太痛苦!就像个物件,谁需要了就拿来用用,用完了再给别人用……”她止不住自己的泪意,凄怆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为什么他们都要这样对我……”

  祝潇阳将她牢牢抱在怀里,他怅然叹息,微抬的眼眸似在仰望遥远处暗沉的天际。他沉沉道:“你这些年受的委屈,今后定会有一个人加倍补偿给你。所以,你要耐心地等。”

  呼吸变得那么绵长,凤南泱望住他的眼睛:“真的?”

  他整个人熠熠如明珠生辉,在暗夜里散发出一种温润夺目的光彩来,笑道:“那天你不是说,我说了你就信么?那这句话,你也要信。”

  凤南泱的笑徐徐绽放开来,仿佛一朵初开的小花,这样鲜活明媚。她道:“那我记下了,如果没有,我就,就……”

  祝潇阳笑着问她:“就怎么样?”

  凤南泱想了半天,揉揉眼睛道:“现在还没想好,想到了再说。”

  祝潇阳轻轻将她被雨水打湿粘在脸上的头发拨开,道:“你进去好好休息,我去找凌风,以后的事慢慢来。”他停一停,道,“有件事我刚才就想问你,”他摸摸自己的肚子,“你怀里揣着个什么东西,硌得慌。”

  凤南泱吸吸鼻子:“装着遗诏的锦匣。”

  “冒充沙利叶施可汗?”凌风压低声音道,“为什么?”

  祝潇阳将事情细细说了,由风抢着道:“这样是不是太冒风险了?这可跟上次易容那个丫头不一样,那是贴在死人脸上的,没人细细去看。可这冒充可汗是要跟人说话的,若是被谁看出破绽,凌风还能活着回来吗?”

  祝潇阳不假思索道:“到时候可以在榻前立一纱帐,就说可汗重病不能见风,隔着纱帐会好一些。至于说话的声音……大不了体虚气弱,无力开口,即便开口,声音沙哑就是了。只要去想,办法多得是,也未必会被看穿。”

  “可是……为什么呀?”由风问他。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凌风冒充沙利叶施可汗?”由风看着他。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突厥现下群龙无首,图门王子又不在这儿……”

  “不不不,这不是真正的原因。”由风的笑意渐渐深了下去,“潇阳,咱们兄弟还有什么说不得的吗?”

  祝潇阳叹一口气,道:“你都知道还问什么?”

  由风连连摇头:“我知道你如今什么也听不进去,但还是想劝你一句,你忘了咱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吗?盟主说了,要扶持荣亲王登基,荣亲王想拉拢突厥以为外援,可图门一直举棋不定。咱们是盟主派来为荣亲王办事的,荣亲王特意嘱咐,要让凤南泱帮着劝图门。他为什么会让凤南泱帮忙啊?他为什么会信任她啊?他们是什么关系你还看不出来吗?”

  祝潇阳的声音依旧平和:“那又怎么样?”

  由风有些急了,凌风按住他,平静道:“潇阳,她是在皇宫里长大的,与荣亲王是青梅竹马,那是自幼的情分。我觉得,你争不过他。”

  “争?”祝潇阳不屑道,“我争不争得过他还不一定,更何况他根本就不想和我争,因为他根本就不爱她!如果换做是我,死也不会把自己心爱的女子拱手送给别人,更过分的是,南泱都这样了,他还想着利用她!”

  “可是凤南泱不这么想。”由风闲闲摆弄着茶盏,“她是心甘情愿被荣亲王利用的,因为她爱他。啧,女人呀……”

  凌风笑了笑,起身道:“行了,不说这些了,干正事吧。”

  由风抬头瞪着他:“你还真去啊?”

  “且不说潇阳是我过命的兄弟,即便只为了你方才说的那些,我也得去。”凌风看着他道,“突厥内乱,对咱们横天盟的大事有什么好处?”

  由风十分不情愿地从箱子里取了油泥出来:“潇阳被迷了心窍,你也跟着他乱来。罢了罢了,你们两个自求多福吧。哦对了,”他捏捏手里的油泥,道,“过几日祁风就要到了。”

  祝潇阳的手一顿,带了几分防备和不悦:“他来干什么?”

  “盟主说是派来帮助咱们的。”由风扔了一块油泥给他,“易容老头子用这个好些。帮助,监视,都是一样的。”

  “听说是老主人的意思。”凌风低声道,“我们三个关系太好,有些事难免互相帮着瞒瞒,他想让祁风来……看着些。”

  祝潇阳冷道:“他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来看着我们?”

  由风打量着他,道:“潇阳,我说句实话,若是放在从前,你办事盟主是最放心的,自从凤南泱那几件事后盟主心里便有芥蒂了。若是……”他笑笑,“若是你娶了萧良玉,盟主定会重新把你当做心腹臂膀。”

  祝潇阳直接抓过茶盏砸过去:“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那是不可能的!”

  待天明时祝潇阳和凌风一同潜回凤南泱的斡儿朵,却见庭院里的树下搁了一张方桌,上头拿石头压着一张字条,是凤南泱娟秀的小字:“你回来了?我在小厨房,露一手给你看看,等着吧!”后面还有一行潦草些的字:“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懂。”

  祝潇阳笑了笑,将字条叠好收了起来。凌风有些诧异:“怎么,堂堂的突厥可敦还自己做饭吃啊?”

  祝潇阳笑而不语,拍拍他的肩,指着偏殿道:“去那里面等我。”

  他循着饭香往小厨房去。凤南泱显是将所有下人都遣出去了,一路上一个人也没瞧见。

  一进小厨房他就愣了,砧板上乱七八糟地放着切碎了的菜,地上也掉了不少,灶上正煮着的两个紫砂锅四周全是扑出来的米和水。

  “你……”祝潇阳话都说不出来了。凤南泱做饭的场景好像和他想象的“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