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薨逝(上)

  “可敦,大夫说,可汗的情况怕是不好了。”

  几天后,木一念说这句话的时候,有剧烈的风四处涌动,乌云在天空荡涤如潮,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风雨。凤南泱幽幽叹息了一声,强撑起几分精神。

  雷雨是在夜幕降临时分落下的,潇潇的清凉大雨浇退了不少闷热压抑之气。凤南泱守在沙利叶施可汗身边,听着急雨如注,敲得窗棂与屋顶哗哗作响。

  沙利叶施可汗形容枯槁,身上有浓烈的药气和病人特有的衰弱腐朽的气味,以及隐约的,一丝血腥气。他抖心抖肺地咳嗽了两声,凤南泱忙轻抚他的背为他顺气。

  “图门,图门在哪里?”沙利叶施可汗突然问道。

  阿史那图门尚未归来,沙利叶施可汗也从未召回过他,凤南泱微愣,知道他是有些糊涂了,便道:“图门就快回来了,可汗再等等。”

  “哦……”沙利叶施可汗略略释然,“让他快些,快些回来,本汗等着他。”

  凤南泱侧过头飞快地拭去眼角泪水:“是。”

  他指了指自己的枕下,凤南泱伸手摸到一个牛皮卷,沙利叶施可汗示意她打开,可上头却是一片空白。凤南泱旋即明白,取笔饱蘸浓墨,递给沙利叶施可汗。

  他右腕微微使力,一顿一转,笔锋略有虚浮,于牛皮卷上郑重写下“传位于六王子阿史那图门”。

  他的手指上凛冽的细纹,是被风霜重重侵蚀后无声的痕迹。他的手势沉重却无迟疑,将手中牛皮卷细细叠好,存于锦匣之中,又从怀中取出一枚虎符一并放入,以蜡密封。

  凤南泱静静候在一旁,见他一应完成,才轻声道:“可汗。”

  那锦匣似有千斤重,沙利叶施可汗略略一掂,苦笑道:“本汗从没做过此事,没想到却做得如此流畅而熟稔,仿佛已经做过许多次一般。原来传位是这样的感觉,如释重负,却又惴惴不安。”

  凤南泱半跪在榻前,柔声道:“汗位之事关系突厥一族兴衰荣辱,可汗日夜悬心,自然熟稔。”

  沙利叶施可汗轻嘘一声,缓缓抚摩着锦盒,沉声道:“本汗斟酌思量,考虑再三,图门的确是最合适的。”他将锦盒递给凤南泱,淡淡嘱咐,“你把它收好。若是……若是本汗等不到图门回来,你就替本汗交给他。”

  凤南泱俯身郑重叩首:“妾定不负可汗所托。”

  他长叹无声:“历来各个国家、部族,王位交替之时都是最动荡不安的,新主根基不稳,多方势力蠢蠢欲动。再加上突厥本来就是夹在匈奴、蒙古和大周之间,一旦内忧外患,怕是要重蹈柔然的覆辙。本汗相信图门,可是……”他唇角的苦涩笑意越隐越淡,终于化为一抹悲怆的无助,“可是本汗实在担心他。”

  凤南泱只静静听着,隐隐觉得他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果然,沙利叶施可汗望着她,眸光里闪过一丝模糊的软弱与伤痛:“南泱,本汗想求你一件事。”

  这“求”字让凤南泱一惊,忙道:“可汗折煞妾了!可汗吩咐就是,妾不敢不遵。”

  沙利叶施可汗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沉吟良久,方道:“突厥习俗,子承父妾,可你是图门的嫡母,按理说若是图门答允,你也可以恢复自由之身。可是本汗想了很久……”他眸底如骤雨初歇后的暮霭沉沉,“南泱,你是大周的公主,如果,如果你做了图门的妻子,那对他来说……”

  天地间宛然有雷声震震,风卷云彩疾聚疾散,她只觉得胸口大震,恍若巨石从天坠落。

  沙利叶施可汗低着头,斜倚着身体,似乎无奈疲倦到了极处,可他眼底仍有渴求闪烁:“南泱,为人父母者,无不为子计深远。本汗知道对于汉人来说,女子再嫁,且是嫁给名分上的儿子,是极大的耻辱。可是图门若是能与大周结为姻亲,他会轻松很多。本汗也想过让他以后自己再向大周求亲,可是又害怕再有细作混入……”

  凤南泱睁大了眼眸,眼底的震惊渐渐蔓延出一丝伤心的意味:“可汗,妾不想再做被人利用的工具了,真的不想了!而且,而且图门他有喜欢的女子了,妾不能……”

  “图门是个懂事的,他心里清楚联姻的重要性。喜欢是一回事,合适是另一回事。”沙利叶施可汗缓了口气,接着道,“而且本汗也不是让他只能娶你一个人,这并不妨碍他纳妾。”

  凤南泱的嗓子一阵阵发涩,沙利叶施可汗急切道:“南泱,本汗这辈子从没求过任何人,如今快要死了,你只当可怜一下本汗,好不好?”

  她答允不了,嘴唇紧紧地抿着,摇头不已。

  沙利叶施可汗憔悴的面孔上满是慌张与软弱:“若是你肯答应我,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帮着图门,让他今后的路顺遂一些,我什么都可以做。”

  凤南泱抬首,遇上他竟带有一丝泪水的眼睛,心思却飘得远了些。这是一个原本意气风发高高在上的父亲,临终时放下了所有的尊严和骄傲,只想要为孩子铺平道路,为孩子做尽一切打算。

  那么她的父亲呢,那样一个为人称道的大将军,在他被处斩前,又是怎样为他们殚精竭虑的呢?

  只是可惜,当年的变故她没能与父亲共同面对。如今,图门也无缘得见父亲的最后一面。

  心底深处隆隆地响着,泛出一丝又一丝钻心的酸楚来,像一条条小蛇咝咝地抽着冰凉的信子,肆虐在心里。原来,他们都是这样的可怜人。

  悲切之意油然而生。有泪,凄然坠落,洇入地上寸厚的地毯。

  她终于妥协:“君者为人伦之极,五伦无不系于君。臣奉君,子遵父,妻从夫,不可倒置也。可汗所托,妾不敢辜负。”

  沙利叶施可汗的身体一瞬间松弛下来。几乎在同一瞬,他闭上眼睛,无声无息地倚靠在枕上。

  凤南泱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茫然地抬起头。良久,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她的大脑才重新开始思索,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夜已凉,大雨如注,雨水沿着屋檐激流而下,似密密的珠帘隔住人的视线,朦胧的水雾中望出去,眼前一切都有着水洗后的亮泽浮光。

  关佩玖见她出来,披了件外衣在她身上,道:“可汗又睡下了吗?那一会儿让哪位阏氏来守着呢?”

  凤南泱死死咬着嘴唇,半晌,道:“可汗睡前吩咐了,不许人来打扰。你在这里守着,不经过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否则,格杀勿论!”

  “可敦……”

  她的声音沉静得似乎不是自己的:“我去见赛因阏氏。你自己掌握着分寸,明白吗?”

  “是。”关佩玖道。

  她转首向木一念道:“跟我来。”

  夜风甚大,鼓起她宽广的衣袖,翩翩如蝶。她死死抓住木一念的手:“一念,你快去换一身夜行衣,骑上最好的马,带好武器,先去白公子府上找他,请他派人或者亲自和你一起去边境战场上找图门王子。”

  “出什么事了?”木一念惶惑道。

  凤南泱声气平平:“沙利叶施可汗已经薨逝,让图门快回来,否则突厥定要大乱。我如今秘不发丧,拖一时是一时,只有图门回来才能稳定住局面。”她牢牢盯住木一念的眼睛,“此事干系重大,你行动一定要快,要隐秘,知道吗?”

  凤南泱看着木一念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夜色中,紧紧地抱住怀中的锦匣。一颗心更加空落了,几乎要沉到深处去。

  赛因阏氏只有托娅一个近身侍女伺候,托娅通禀后又去了十三王子身边守着,殿中无人,越发空旷寂寥。凤南泱徐步进去,三尺长的芙柔缎裙裾绚烂盈于红绒毯上,盈盈地扫过无声。

  赛因阏氏见她夜里前来,有些担忧道:“是不是可汗不好了?”

  凤南泱缓缓走到她跟前,深垂螓首,口中低声道:“可汗……薨了。”

  赛因阏氏乍听之下双颊立时变得雪白,霍然站起道:“什么?!”

  她当即便要往外跑,凤南泱急急拦住她,目光灼灼,呼吸绵长:“可汗薨逝前传位于图门,可现下他远在边境,突厥群龙无首,另几位王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弩失毕五部若起了趁机从中渔利之心,突厥必将大乱!所以姐姐,此事在图门回来之前绝对不能张扬出去!”

  赛因阏氏跌在椅上掩面痛哭,哭得有些上不来气,凤南泱忙拿了药来喂她服下。过了一会儿她渐渐平静,寸把长的指甲狠狠掐在软绒桌布上:“可敦的思虑很周全,那妾能做些什么?”

  凤南泱慢慢道:“第一,为可汗医治的几位大夫,听闻都是姐姐举荐的,姐姐现在就要封住他们的嘴。否则哪怕可汗病着不见别人,连大夫也见不上面容易叫人疑心。第二,姐姐要与我一起压制住这些阏氏,不能让她们因为见不到可汗而闹起来。第三,要想办法稳住诸位王子,若是他们执意要见可汗,咱们就要想个法子应付过去。”

  “什么法子?”赛因阏氏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