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婉伸郎膝上

  这一夜定是不能睡的了。沙利叶施可汗和她们说了一会儿话,很快又疲倦了,服侍他歇下后,赛因阏氏倦极,凤南泱劝了她回去,另换了伊勒其阏氏和宝音阏氏来守着。

  “这几日倒不怎么见花照棋了。”回去的路上,凤南泱突然想起她来,“可汗病了,她只来过一次。”

  关佩玖想了想,道:“听闻恩和阏氏这些日子心思全在十三王子身上呢,赛因阏氏直夸她做衣裳的手艺好。”

  凤南泱打了个哈欠:“天都快亮了。”

  到了大门口,绑缚阿史那其格的绳子还散在柱子下,凤南泱瞟了一眼,嗤笑道:“这个畜生,跑得倒快。可汗有他这样的儿子,真是这辈子最大的败笔。”

  关佩玖瞧见大门口蹲着的人,“呀”了一声,快步跑过去扶起她:“一念,你怎么在这蹲着?”

  木一念愧极,道:“奴婢真是该死,竟把可敦一个人留在这里,若是出了什么事,那……”

  凤南泱揽着她的肩膀,道:“本来就是我让你去的,怎能怪你呢?”她眸子一转,刮刮木一念的脸颊,取笑道,“不过,你要是告诉我去送图门王子是白去了,那我可真要生气了。”

  关佩玖亦在一旁帮腔:“是呀是呀,一念,在可敦和我面前不用害羞!”

  木一念跺足急道:“你们天天欺负人!”说罢便忙不迭跑远了,凤南泱笑着点点头,关佩玖飞快追了过去。

  更鼓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洪亮的梆子锤击更鼓的声音不知会不会惊破旁人的梦。凤南泱悄无声息地走到院中,偏着头想了想,提着裙摆在墙上蹬了两下便窜上了墙,双手抓住屋檐时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已被人一把牢牢握住。

  祝潇阳将她拉了上来,剧烈运动间头发散了一半下来,九展凤翅步摇和点翠梅花簪一同狠狠砸在了脸上,凤南泱“哎哟”了一声,揉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为自己解围:“这安生日子过久了,眼瞧着武功就退步了。而且刚才那屋檐太滑,我裙子又重……”

  祝潇阳很不给面子地笑得很开心,凤南泱恨恨看他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嘴上却不肯服输:“你别得意,你未必打得过我。”

  祝潇阳又笑了一会儿,方道:“我不是笑这个,我是笑你现在的模样。”

  凤南泱扯着自己的头发左扭右扭地折腾了一会儿,不由“啧”了一声:“这个我还真不会。”把自己弄得急了,凤南泱索性取下了所有珠钗步摇,余下的发髻松开的瞬间,青丝如瀑布飞泻。

  祝潇阳不笑了,静静地看着她,眼底有了一抹难言的温柔。凤南泱一时未觉,拿绢子细细包好取下的首饰,兀自喃喃道:“不瞒你说,现下我觉得脑袋轻了好几斤……”

  祝潇阳并未仔细听她说了什么,随口“嗯”了一声。凤南泱把玩着自己的一缕发丝,想了想,托着腮轻轻道:“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话音刚落,突然想起这诗是女子向情郎撒娇的,对着祝潇阳念出来似乎不妥,有些不好意思地转首去看祝潇阳:“我随口一说。”

  祝潇阳笑了笑,道:“你随便说,我听不懂什么可不可怜的。”

  “嗯?”凤南泱有些不解,“听不懂?”

  祝潇阳点点头:“我是盟主捡回来的杀手,哪有机会读什么四书五经的。”他玩笑道,“你自小在宫里长大,接触的都是王公贵族,肯定想不到竟还有这样的人吧?”

  凤南泱定定看着他:“什么样的人?”

  祝潇阳自嘲地一笑,道:“就是像我这样,没读过什么书,不会念诗更不会写诗……”

  “哎,你知道妄自菲薄是什么意思么?”凤南泱蹙眉打断他。

  “听说过。”

  “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凤南泱的眉眼间含着慧黠跳脱,笑着道,“诸葛孔明,出师表。”

  她眸中清亮:“不要随便看轻自己。”

  祝潇阳见她一双眸子晶光潋滟,陡然想起几个时辰前,她抓住自己的手腕哭泣时露出的雪白如藕的手臂,浑然美如白玉。他不觉心旌动摇,口中讷讷,一时不能应对。

  凤南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并不十分羞怯,只以一笑对之,从包裹着首饰的绢子里取出一个银镶珍珠顶簪,上头镶嵌的珍珠凹凸不平,形状与其他圆润的珍珠迥异。她指着它道:“这颗珍珠,佩玖说它丑,要拿去扔掉,我却留下了它。因为我觉得,一颗珍珠,本来打磨一下会更好看,但那样就会变得跟的漂亮珠子没区别了,还不如就这么特别着呢,反正珍珠就是珍珠。对不对?”

  祝潇阳略一怔忡,眼眸中似有流星样的惊叹划过,唇角含笑,眼中满是锁不住的惊喜:“以前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他喟叹,“我记下了。”

  凤南泱舒心地笑了:“现在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说话特别有道理,而且特别能一语中的,特别会劝人,特别善解人意温柔体贴?”她露出几分孩子气的模样,“大概我仅有的缺点便是有时候容易激动吧。”

  祝潇阳认认真真道:“那你大约没见过真容易激动的,我刚才看见有人一激动,差点从屋檐上摔下去。”

  “那还真……”凤南泱说了一半才反应过来,笑得止不住,“你就取笑我吧!”她不服气地瞪着祝潇阳,“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你差点从山崖上掉下去,不还是我拉住了你吗?”

  祝潇阳连连点头:“是是是,我如今不是来报恩了么?”

  其实祝潇阳就算是掉下去,也未必会出什么事,凤南泱心里也清楚,只道:“那时我那么辛苦地查杀害简司晋的凶手,没想到此人竟一开始就在眼前。如此想来,还真是……”

  她一时词穷,讷讷半晌:“真是……嗯……”

  祝潇阳低低笑了一声:“我懂你的意思。”

  凤南泱亦笑了一会儿,忽地抬手指着远处:“你瞧!”

  彼时天渐渐亮了,天际彩霞满天,似小时候看过的琉璃盏,粉紫、宝蓝、翠绿、明黄、橘红,幻彩流离,交相辉映,一时间变幻不定,长长铺开如五色织锦。

  二人都贪看住了。

  凤南泱有些神往:“从前总听说织女善机杼织补,这漫天云霞如锦绣斑斓,会不会正是她织就的呢?”

  可转念一想,织女长久思念银河彼岸的牛郎,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这云霞似锦之后,亦恐怕是她无数思念伤心的泪水化成吧?如此想想,神色便蔫了几分。

  她兴致缺缺地转头,却见初升的太阳在祝潇阳身上镀下了一层融融的浅金色的光晕,他整个人便都如在光里。

  凤南泱一时间竟忘记了方才的小小不快,只觉得那些昌平欢笑、绮靡繁华竟不如这一抹霞色动人。

  她忽然想到一事:“你方才说,你是盟主捡回来的杀手?”

  祝潇阳愣了一下,道:“我以为你要等到下次见面才会想起来问我。”他笑笑,“我不知道我父母是谁,是教我武功的师父把我养大的,他说我是他捡来的。后来我十三岁的时候师父去世了,我就自己在江湖上漂泊。十五岁时一次机缘巧合,盟主看中了我的武功,把我带进横天盟,我才有了比较安定的生活。”他一向淡然,然而此刻话中的寥落,却是显而易见了。

  他的脸上笼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忧郁,带了种无法形容的,沾染了黯然神伤的气质。

  凤南泱突然被他深藏的痛苦击中,身上激灵灵一凉,心中酸涩不已,如吞了一枚生生的青李子。

  祝潇阳只恍惚了一晌,很快恢复了如常神色,道:“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早就不在乎了。人嘛,总要向前看的。”

  内心颇惊动,有一丝隐隐的心疼。银线绣了莲花的袖边一点凉一点暖地拂在手臂上,凤南泱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下面传来关佩玖的呼声:“可敦!可敦!”

  凤南泱忙道:“我在房顶上!”

  “啊?”关佩玖并未多问,只道,“那可敦饿不饿?奴婢去让小厨房做早饭来。”

  凤南泱按了按肚子,朝她喊道:“我要吃灵芝山鸡煲、珍珠桂圆炖官燕、百合片炖豆腐、酿紫姜尖儿、酒酿清蒸鸭子、龙井炒虾仁……”她想了想又道,“罢了罢了,你让小厨房选几样做得快的,我等不了这么久了。”

  关佩玖答应着去了。

  祝潇阳偏着头憋着笑,凤南泱于吃的上面倒是底气很足:“民以食为天!”她扯扯祝潇阳的袖子,“要不你一会儿跟我一起吃饭吧?横不能一直待在房顶上呀。”

  祝潇阳道:“我有地方去,只是怕你再出什么事我来不及赶到。”他笑了笑,“好吧,那我就蹭顿饭。”

  凤南泱拍拍裙子起身准备跳下去,祝潇阳忽道:“刚才,你怎么知道我还在房顶上?”

  凤南泱回头看着他:“你说你一直在呀。”

  “我说了你就信?”

  “嗯。”

  凤南泱笃定地点头,复又笑道:“你想喝什么酒?我去给你拿。”不等祝潇阳回答,她自言自语道,“我自己酿的桂花酒可好喝了,从大周千里迢迢带来的。嗯,就喝这个了!”

  她轻巧落地,向库房跑去。

  祝潇阳捡起她遗落在房顶上的首饰,摩挲着那颗奇形怪状的珍珠,笑容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