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子嗣(中)

  凤南泱命人打了水来,拭尽他脸上的脏物,拍去他衣上的尘土,细心为他扶正衣冠。巴音吉看着她,指了指自己:“我叫阿史那巴音吉。”

  凤南泱点头:“我知道。”

  巴音吉牵着她的衣角,笑容多了些亲近:“母亲这里的东西好好吃,可不可以让我带些回去?”

  凤南泱轻轻抱一抱他,柔声说:“好。以后想吃了再来找我。”

  到了伊勒其阏氏的斡儿朵,果然那边已经在忙忙乱乱地找人。侍女见凤南泱送人回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满嘴念着“多谢可敦”。伊勒其阏氏闻声从帐中里面匆匆出来,想来是午睡时被人惊醒了起来寻找巴音吉,因而只是随意披了一件衣服,头发亦是松松的。巴音吉一见她,飞快地松了凤南泱的手,扭股糖似的在她身上乱蹭。

  伊勒其阏氏一喜,道:“你去了哪里,让我好找!”说罢搂着他向凤南泱道谢,“劳烦可敦将巴音吉送回来,妾真是惭愧。”

  凤南泱微微一笑,道:“不劳烦,我正好出来走走。巴音吉很可爱,我也喜欢他。”

  木一念上前将食盒交到侍女手里,道:“这是十二王子喜欢吃的糕点,可敦命奴婢拿了些过来。”

  伊勒其阏氏脸微微一肃,道:“在可敦那儿吃了东西有没有好好道谢?贪玩就罢了,不许无礼!”

  凤南泱忙替他打圆场:“早已谢过了,阏氏教导得很好。”

  伊勒其阏氏这才高兴,抚着巴音吉的头发道:“可敦喜欢你,你以后也要多多亲近可敦,知道吗?”

  巴音吉规规矩矩地答了“是”,偷笑着看了凤南泱一眼。

  凤南泱携着木一念往回走,想起方才巴音吉的样子不由啧啧称奇:“这么小的孩子,汉语竟如此流利,原来突厥人也要学汉语的吗?”

  木一念笑道:“那自然是有些身份的人才有学汉语的机会,一般人家的孩子大约也不会有用到汉语的时候吧。”

  凤南泱想了想也是,笑容瞬间松软:“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模样像极了他生母。”她想了想道,“今日来教我突厥语的师傅来了吗?这么小的孩子都会说汉语了,我可不能落后。总是问月鲁也不是个办法。”

  木一念嘻嘻笑道:“奴婢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回回都跟可敦一起听着。不然佩玖又要笑话奴婢了,她除了汉语还会蒙古语呢,奴婢什么也不会。”

  二人正说着话,凤南泱忽见秦携香的斡儿朵人影一闪,不由道:“谁去看她了?”

  木一念打量两眼守在斡儿朵前的那个侍女:“那好像是伺候晏书柳的。”

  凤南泱略想想也就撇开了。

  入夜,凤南泱在香炉里焚了一把安息香,早早地睡下了。不知怎的,心中总是有不安的感觉,很久没有下雨,空气也是干燥难耐的,她辗转反侧良久,才迷迷糊糊地想要入睡。

  正朦胧间,隐约有一声极凄厉的尖叫刺破长夜。

  凤南泱猛地一震,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然而安静不过一晌,急促凌乱的脚步声已经在殿外响起,拍门声后传来一个女子慌乱的声音。

  来人是秦携香的侍女巧儿,她搅着夜凉的风扑进来,脸色因害怕而苍白,带来的消息更是令人惊惶——她带着哭腔道:“温多娜阏氏小产了!”

  凤南泱陡地一震,复又一惊,呆了片刻几乎是喊了起来:“好好的怎么会小产?”

  巧儿被她吓住,愣愣地不敢再哭,道:“奴婢也不晓得,阏氏白天还好好的,到了入夜就开始腹痛……现在出血不止,人也晕过去了。”她抬眼看了看凤南泱,声音渐渐微弱,“奴婢已经去宝音阏氏那里禀报可汗了,可汗大约到了。”

  凤南泱急忙起身更了衣往秦携香的斡儿朵而去,木一念急匆匆地跟在她身后,声音因疾奔而颤抖:“可敦,温多娜阏氏小产古怪,奴婢总觉得不安。”

  凤南泱沉着脸道:“我知道。”她突然停下脚步,猛地回头朝关佩玖道,“佩玖,你别跟着我,去赛因阏氏那里,她问你什么你说什么,不必隐瞒。”

  关佩玖虽不解其意,还是依言去了。

  此刻秦携香那里已是一团糟。凤南泱踏入内室,纵使心中已有准备,不免也大惊失色。里头满是血腥之气,伺候她的两个侍女哀哀哭泣不止,一壁哭一壁唤着“阏氏”,用热水擦拭秦携香苍白泛青的脸。秦携香蜷卧在床上,身下的褥子尽数被鲜血泅透,连床上所悬的纱帐上亦是斑斑血迹,她整个人如同卧在血泊之中一般。木一念惊得掩面,回头不忍再看。

  夜深月淡,内室充斥着血气和药草混合的浓郁气味。侍女们面色惊惧往来匆匆,裙带惊起的风使殿中明亮如白昼的烛火幽幽飘忽不定,无数人影投落地面,竟像是浮起无数黯淡的鬼魅。

  凤南泱强自定住心神,拉住一个侍女问道:“可汗呢?”

  那侍女满头大汗,道:“可汗在西侧殿。”

  凤南泱急忙赶到西侧殿,宝音阏氏已在那里守着沙利叶施可汗。想来今夜沙利叶施可汗宿在她那里,巧儿去通禀,她便也跟了过来。沙利叶施可汗披了一件外衣坐着,手里捧着一碗热茶,脸色蜡黄。

  宝音阏氏见凤南泱到了,起身行礼。凤南泱略点点头,道:“可汗,妾去看过携香了,她……”

  沙利叶施可汗的脸有一半落在烛火的阴影中,恻然道:“她的孩子没有了。”他的眼神黯淡无神,嘴唇有些轻颤,“自多年前赛因小产以后,本汗再未体会过这种感觉。”

  凤南泱心头也有些酸涩,只得劝慰道:“这次应该是个意外,可汗不要太过伤心,以后想必还会有的。”

  宝音阏氏亦在一旁劝:“可敦说的是,无论如何,可汗要以自己的身子为先啊。”她想了想,道,“妾出来前已吩咐了人去禀告伊勒其阏氏,请她带十二王子前来,可汗看着十二王子也好纾解些伤痛。”

  正分说间,忽听得身后有女子的哭声:“可汗,妾的孩子就这样没了,妾不甘心!”

  这样凄厉的哭声在小小的阁子里左冲右突,撕心裂肺,凤南泱觉得头疼和闷热,背脊上沁出层层的汗来。

  沙利叶施可汗一震,忙起身扶住摇摇晃晃进来的秦携香,神色痛惜:“你不在床上躺着,怎么到这里来了!”

  秦携香看着凤南泱,渐渐止了撕心裂肺的痛哭,只是小声地啜泣着,啜泣着,那绵绵的抽泣似一支缓缓推进肌理骨髓的针,连凤南泱亦心酸起来。她道:“你快去榻上躺着,巧儿拿厚实的被子来,千万别着凉了。”

  “可敦如今倒是一副慈悲为怀的模样,哪知背后竟是如此蛇蝎心肠!”秦携香恨得死死咬了唇,目光几欲噬人,她痛哭失声,“可汗,可汗,妾好害怕,从前可敦在皇宫里杀伐决断的事妾听得太多了,妾一直怕得做恶梦。可妾自认已经很尊敬可敦了,从不敢得罪她,凡事小心翼翼,为什么她还要害了妾腹中的孩子?”她猛地抬起头来,眼睛迸得血红,几乎要纵身扑到凤南泱的身上,“可敦,你若不喜欢妾,妾可以奴颜婢膝,但你不能害我的孩子,你不能!”

  凤南泱心口剧烈地跳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喉咙里蹿出来一般。木一念喝道:“阏氏别胡乱污蔑可敦!”

  “污蔑?”秦携香连连冷笑,“可敦给妾的燕窝里放了什么好东西,可敦自己不知道吗?如今证据就在妾的桌上,巧儿,去把我剩的半碗燕窝拿来!”

  巧儿很快端了碗盏回来,秦携香掩面,伏在沙利叶施可汗胸口痛哭不已,她小小的肩膀大力地瑟缩着,抖动的起伏像海浪一样一涨一落:“妾感念可敦心意,今日送来这些燕窝,妾当晚便命巧儿在里面兑了牛乳吃下,谁知……”她指尖发颤,抖索着指着那碗燕窝,“谁知这里头竟放了要妾孩儿性命的红花!”

  凤南泱看去,那燕窝白得透明,兑了牛乳呈漂亮的乳白色,上面果然放了细细的红花磨的粉末。她道:“燕窝的确是我给你的,可是是你找我要的,而且每位阏氏都有,怎么别人的没有红花,偏你的就有?我若是要害你,怎么会用这么愚蠢的法子,把红花下在自己送来的东西里面?你难道吃不出有异吗?”

  凤南泱后退一步,欲避开她失子后形如疯癫的情绪。然而秦携香扑上前,紧紧捉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心有粘腻的冷汗,那种湿冷的触感有发滑的虚弱。她逼视着凤南泱,吐出喉底的暗哑:“兵行险着,可敦熟读兵书,自然懂得。妾从前只是一介小宫女,从未吃过燕窝这样的东西,突厥这里也没有,所以妾根本不知道燕窝应该是什么样的,又要怎么吃!而且妾不懂药理,若不是小产后大夫告诉妾燕窝里有红花,妾竟不知世上还有如此阴毒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