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赛因

  一行人回到突厥时已临近天亮了,祝潇阳的人一直护送至克鲁伦河畔,方匆匆离开。

  木一念早已等在了牙帐外,见凤南泱骑着马回来,这才如释重负般地迎上去:“可敦总算回来了,小公子不曾出什么事吧?”

  凤南泱有些疲倦,却也有掩饰不住的喜悦:“都好好的。而且,我忽然发现一件很要紧的事。”

  “什么事?”

  凤南泱轻轻拍拍她的手:“回去慢慢跟你说。佩玖呢?”

  木一念低声道:“佩玖在看着潘乐灵她们。”

  凤南泱“嗯”了一声,向阿史那图门婉声道:“今日之事多谢王子援手。”

  阿史那图门笑了笑:“可敦跟我不用这么客气,你怎么说也是我的嫡母。”

  凤南泱正待回话,霍地察觉不远处的树后有一个魁梧的身影,不觉下意识看去,却听一阵朗朗笑声,那人自树后步出,声若洪钟:“六弟这话可不实在!”

  他故意用了汉语,显是也说给凤南泱听的。阿史那图门的脸色变了变,终于含了笑意颔首为礼,道:“大哥今日来得好早,定是来见父汗的。可父汗这会儿大概还没起来吧。”

  这是沙利叶施可汗的长子,阿史那其格。大婚那日凤南泱见过,只是不曾说过话。

  阿史那其格并未答他的话,向凤南泱行了礼,半是玩笑道:“请恕我无礼,看着可敦,这句‘母亲’却是怎么也叫不出口。”

  凤南泱盈然一笑:“无妨。别在你父汗面前失了礼数就好。”

  阿史那其格指了指阿史那图门,“嘿嘿”一笑:“你昨夜瞒着父汗上哪儿风流快活去了?竟跟母亲一块儿回来,看来母亲是去拿人了。你自己说,劳动母亲一夜未眠,该不该罚你?”

  这话说得露骨且意味深长,他声音又大,引得不远处的突厥人都微微侧目。凤南泱耳后根突突地跳着,不由有了几分怒气。

  阿史那图门也不多言,只道:“大哥有什么不痛快的,咱们演武场上见,何必学着娘们似的含沙射影阴阳怪气?”

  阿史那其格双眼微眯,冷笑几声:“打输了可别学着老八跟父汗告状。”

  眼看着二人一同离去,凤南泱尚自有些回不过神来,木一念“嗤”地一笑:“这位图门王子倒是率性,这才有几分男人的样子。若是嫁给这样的男人,日子过得想必也舒坦。”

  凤南泱闻言一笑,刮了刮她的鼻子:“说什么呢,也不怕别人听见了笑话。”

  木一念脸微微一红,犹自忍不住道:“奴婢说的是真心话。”

  凤南泱看着她不语,须臾道:“佩玖的家在蒙古,过些日子我寻个机会求可汗让她回家看看。你呢?你有什么心愿吗?”

  木一念明白她的意思,轻声细语道:“现在还没有,奴婢只想陪着可敦。”

  一夜辛苦,凤南泱紧着时间补了一觉,醒来已是寅时了。正半阖双眸昏昏沉沉地坐在妆台边由晏书柳为她梳着妆,潘乐灵进来禀报道:“启禀可敦,赛因阏氏来了。”

  凤南泱心中一跳,忙醒过神来,催促道:“请她进来坐着。书柳快些,梳随意一点,别让赛因阏氏久等。”

  盏中的茶水还未凉下来,锦绣帘幕一闪,凤南泱娉婷的身影已然端庄伫立在面前。

  她快步上前扶住赛因阏氏,含笑道:“不必多礼。”

  赛因阏氏的侍女托娅怀抱着一个襁褓上前,凤南泱看着她怀中熟睡的婴儿粉嫩的脸,心头一阵喜悦:“赛因阏氏把十三王子照料得真好。”

  赛因阏氏安静抿唇,衔着笑意道:“多谢可敦赞许。”睡梦中的孩子或许是觉得热,不耐烦地哼哼几声,赛因阏氏小心翼翼抱他入怀,她的手势稳妥而娴熟,像一个小小的环,把十三王子牢牢拢在怀中。大约是觉得舒服了些,十三王子嘟一嘟嘴,又沉沉睡去了。赛因阏氏轻声向托娅道:“你下去吧。”

  凤南泱也屏退了下人,赛因阏氏目光凝在怀中孩子脸上,温柔得能沁出水来:“可敦愿意抱一抱十三王子吗?”

  凤南泱第一次抱孩子,有些手忙脚乱的,与赛因阏氏的娴熟相比,她不由自嘲道:“让你见笑了。”

  赛因阏氏轻轻摇头,道:“可敦这么年轻,很快会有自己的孩子的。可是妾,是足足盼了数十年,才能有个孩子在身边。所以,妾真的很感激真宁长公主,也十分为她难过惋惜。”

  凤南泱神色复杂,须臾,只得道:“十三王子没了生母的确可怜,所幸有赛因阏氏这样的母亲,不是生母也许还胜似生母。”

  赛因阏氏赧然一笑:“能不能胜过生母妾不敢胡说,妾只知道,十三王子比妾的命还重要。”

  她深深看了凤南泱一眼,徐徐道:“妾今日来,还有一桩事要告诉可敦。”她停一停,“今日其格公然在众人面前挑衅图门,又对可敦不甚恭敬,妾替其格向可敦赔罪,望可敦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其格那样的粗人一般见识。”

  凤南泱略想了想,明白了什么:“其格是锁楠阏氏的儿子,锁楠阏氏又是你的堂妹。”她澹然一笑,“今日之事其格和图门已在演武场上解决了,我又怎么会这么小心眼记仇呢?”

  赛因阏氏微微垂首:“锁楠和妾,都是弩失毕五部的族女,弩失毕五部好战,锁楠又极宠爱这个独子,其格耳濡目染,难免脾气暴戾。而图门呢,他的生母虽已不在了,但她是咄陆五部贵族之女,也姓阿史那,身份显赫,他自己又争气,所以图门一向是可汗最喜爱的儿子。”她低低叹一口气,“他们二人势如水火,妾这些年是看惯了的,可是其格为什么要冲撞可敦,可敦知道吗?”

  凤南泱目光微微一瞬,安静看着她:“赛因阏氏请说。”

  赛因阏氏的声音有些哑涩,手指紧紧蜷在一起:“这些日子的相处,妾能看出来,可敦是个极贤良淑德的女子,待妾们也很好,所以妾愿意冒着这样的风险,将一些秘密告诉可敦。”

  凤南泱念及真宁长公主曾为墨天鸾耳目一事,心下警醒,低低道:“什么秘密?”

  赛因阏氏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神思荡漾在久远的过去之外:“咄陆五部和弩失毕五部都是突厥部族,但是咄陆五部是正统的突厥人,弩失毕五部是渐渐融合进来的其他民族。弩失毕好战,咄陆喜和,所以数百年来都不太和睦。好在可汗只能出自咄陆五部,免去了突厥许多战火纷乱。突厥和大周停战后,沙利叶施可汗为表友好诚意,请求和亲,没想到真宁长公主竟向大周皇帝暗通消息,把突厥的许多机密传递了出去。沙利叶施可汗到底心善,只是派了人监视着真宁长公主。可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到了弩失毕五部,他们群情激奋,趁机要求开战。沙利叶施可汗无奈之下,只得与他们各退一步,用药让真宁长公主难产而亡,弩失毕五部这才不再提开战之事。”

  凤南泱点头,髻间饱满的白玉凤凰微微颤动:“果然,我总觉得真宁长公主薨逝得有蹊跷。”

  赛因阏氏捻着手串上的祖母绿圆珠,沉吟着道:“有了真宁长公主这个先例,整个突厥对于第二位和亲的公主,也就是可敦您,便都有了一层疑虑。其格之所以冲撞可敦,就是因为这个。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可敦和真宁长公主一样,都是大周皇帝的耳目。只是如今还没有确凿证据,他们不敢造次,所以可敦以后一定要小心行事,切勿落下什么把柄在他们手里。像昨夜那样的事,妾虽相信可敦,但旁人不一定啊,此事很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可敦尽量别再有第二次了。”

  凤南泱深深震动,指尖发凉,似腊月里垂在檐下的冰锥:“赛因阏氏为何如此信任我?”

  她微微凝神,温然看着她道:“直觉。”

  凤南泱留神看她,其实赛因阏氏虽常年病着人憔悴,却也是一直好生养着的,一应打扮又简素,故而显得年轻些。只有眼角微垂时,才能窥出岁月留给她的种种痕迹。然而凤南泱却觉得,那微小的鱼尾纹附着在她的眼角,也只觉温和好看。这大概就是相由心生吧。

  凤南泱的语气极诚恳:“我定不辜负阏氏的信任。”

  赛因阏氏正待要说什么,脸色苍白中泛起潮红,极力压抑着不咳嗽出声,气益发喘得厉害,凤南泱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给她倒茶顺气,她稍微平复些,方有些不好意思,道:“回回都是这样,话说得好好的,又给打断了。从前妾夜里想陪着十三王子睡,又怕吵着他,真是左右为难。”

  凤南泱问道:“阏氏到底是什么病呢?听说足足病了近二十年,怎么总不见好?”

  赛因阏氏眼眶微微一红,旋即以手遮掩,平静道:“妾在娘胎里的时候,母亲被歹人下了药,妾也深受其害,从出生起身体就弱。好容易好转些了,嫁给可汗怀了身孕,没过多久孩子又没了,妾哭了好几日,身体就更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