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匈奴空塞北(下)

  夜色如浓墨一般,远近有无数火把燃出松木的清香,只听得马匹打着响鼻的“砰砰”声,夹带着马铃叮当,横天盟数十人马竟是鸦雀无声。

  凤南泱和阿史那图门策马疾奔过去,一行整齐的黑衣人中有两个裹着大氅的突兀身影,凤南泱一见之下热泪盈眶:“致远,致宁!”

  凤致远和凤致宁翻身下马,朝凤南泱跑了过去,凤南泱抱着他们又喜又气:“你们两个可吓死姐姐了!以后不许乱跑!”

  阿史那图门愣了一会儿,喝道:“快去把拓拔度追回来!快!”他惊诧地看着祝潇阳,“怎么回事?”

  凤南泱这才擦了擦眼泪将目光落到祝潇阳身上,说来,相见了这么多次,也算是熟识了,自己却还不知道他的名字。那日在溯明山上救下的那个受伤的女子,仿佛是喊他“潇阳哥哥”?

  凤致远感激道:“我们被匈奴人抓去,半路上是他们救了我们,还说要送我们回突厥。只是这一路上为了躲避匈奴的散兵耽搁了不少时候。”

  凤南泱几乎没有片刻的思量,随着自己的意愿脱口道:“多谢你。”

  远处有夏虫唧唧的鸣声,仿佛亦带了秋声。银白月光斜斜地照在祝潇阳的衣服上,有淡淡的一圈光晕。他环顾四周,道:“此处说话不方便,可否借一步。”

  不知不觉走得远了,有一条大河蜿蜒贯穿而过,水色青青,别有一番开阔风景。

  凤南泱向他略施一礼,目光诚恳:“此一拜,不仅是谢你今日相救我弟弟,也是谢那枚解药,那封书信,还有……”

  祝潇阳闻言道:“这算起来就太多了,一拜为谢怎么够呢?”

  “那你想要什么?”凤南泱问他。她想,左不过是些金银财帛,那些都是小事。

  祝潇阳眼神明亮:“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凤南泱摇头。他道,“我叫祝潇阳。”

  “祝潇阳。”凤南泱轻声重复一遍,“我记住了。”

  “那就好了。”祝潇阳半带微笑地看着她。

  “可是你还没说你想要什么谢礼。”

  祝潇阳凝视着她的双眸,柔和道:“你记住我的名字就好了,以后若是想起我,别再在心里嘀咕‘那个横天盟的杀手’或是‘那个歹人’,我就心满意足了。”

  凤南泱想一想,他们从前几次相见的情形,她对他仿佛都不太友好。她不觉侧头含笑:“当时说你是歹人,是因为不了解你呀,往后不会了。”

  祝潇阳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你也不用太感激我,简司晋就是我杀的。那日你在溯明山中的毒……本就是我下的,只不过我稍微控制了药量罢了。而且给你解药,本是奉命去杀你,但后来也没下得去手,还被你给烫伤了。”

  凤南泱有些诧异,注目于他,到底还是笑了,又有几分疑惑:“当初江州刺史汪珩、司马胡岳斌为防内卫简司晋回京后向皇上告状,重金聘请横天盟杀人灭口,皇上派我和武清瑜去查案子,武清瑜与你们有往来,横天盟便顺势准备除去我。其中牵扯甚多,干系重大,你又为何要控制药量,还给我解药保住我的命呢?”

  “我……”

  “还有那日在凤府里,你身边的那人已经射伤了我,我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你又为何老老实实让我拿剑架着你,故意放我走呢?”

  “还有那次在溯明山,我险些做了傻事,又是你拦下了黎抒言,还告诉了我武清瑜之事,这又是……为什么?”

  凤南泱自己说着说着,心头骤然大怔,这些疑问,她从前自然是想过的,但并未放在心上。然而此刻向这个人问了出来,竟像是在沉沉黑夜里忽然有闪电划过天际。那样迅疾的一瞬,分明照耀了什么,却依旧黑茫茫地什么也看不清。

  祝潇阳静静听着,缓缓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仿佛是被拆穿了心事的小孩子,那笑意里带了一点羞涩,如涟漪般在他唇角轻轻荡漾开来。

  二人静静伫立河岸,听水波温吞而活泼的流动,有一种细微不可知的脉脉温情随波而生。

  凤南泱面上有些发烫,理了理衣袖掩饰,岔了话题道:“听闻横天盟如今的盟主叫萧琛,是前任盟主萧万彻的养子,萧万彻退位后被你们称作‘老主人’。”她停一停,“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位老主人就是那日为我治病的郭大夫吧?”

  祝潇阳微微挑眉:“你怎么知道?”

  凤南泱得意一笑:“那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太过巧合,我是这么分析来着。加上当时郭大夫的儿子郭呈祥曾经对四王爷说过,郭大夫医术高明,多年来治病所得的钱财他却一个子儿都没见着,他的家中也是破财不堪。那么这些银子都到哪里去了呢?我想大概是用于横天盟的日常开销吧。”

  祝潇阳点头:“你还真是冰雪聪明。除了这个,你还分析出什么来了?”

  凤南泱沉吟了一会儿,迎风而笑:“你杀了简司晋之后,从他的包裹里拿走了什么?”

  她对上祝潇阳诧异的目光,神情有些神秘:“那天我去查案子,武清瑜打开了简司晋的包裹,我一眼瞥见他身份文牒的纸页上有潮湿后褶皱的痕迹,并且井边有淡淡的血水。我因而这样揣测,杀手杀了他之后先去井边洗了洗手,之后打开他的包裹翻找什么,手上的水打湿了身份文牒,留下了痕迹。而且后来我推测出简司晋应该也是内卫,可在他的包裹里却没有发现内卫腰牌。不过我也不太确定,只是随口一问。”

  祝潇阳静静听着,默默不语。

  凤南泱不由问:“在想什么?”他道:“我当时拿走了他身上一封写着江州官员贪污的名字和数量的信,还有他的腰牌。”他停了停,无奈一笑,“我在想,你这么聪明,我在你面前得多吃亏啊。”

  凤南泱灿烂一笑,有一点点顽皮的孩子气。淡淡的月华覆过他清爽的眉眼,他看着凤南泱,足足有一刻,神情如此专注,似是不知从何开口。须臾,他缓缓道:“突厥远离故土,一切都是陌生的,你在这里一定要万事小心。”他停一停,“图门王子为人耿直爽利,你可以信任他。”

  凤南泱静默片刻,目光中有探询之意:“你和图门王子相识很久了吗?”

  祝潇阳眉眼略略低垂,似白鸟收拢了光洁的翅膀,淡淡一笑:“没有多久,大约两年吧。”

  “横天盟……”凤南泱踌躇着,握紧了自己的衣袖,“是参与了储位之争吗?”

  祝潇阳没有说话,只点点头默认了。凤南泱的心上突然泛起一阵凉意,仿佛冬日里谁的手在冰水里湃过,又捂到了她的心口上来取暖。墨以年他……

  祝潇阳晓得她的不安,温然道:“你放心,荣亲王胜算很大。”

  然而凤南泱另有一种疑虑:“说起来,你怎么会出现在突厥呢?”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祝潇阳负手含笑,向她道,“这件事我得慢慢跟你说。”

  月亮又向西斜了几分,凤南泱和祝潇阳一同走了回来,凤南泱神色如常,低声道:“此事我有分寸。”

  正说着,凤致宁抽抽噎噎的哭声夹杂在风声呜咽里传来,凤南泱忙快步过去揽住他:“怎么了?”

  凤致宁只哭个不休:“姐姐,他为了救我跟匈奴人走了,我要去找他,可是图门王子不让我去!”

  阿史那图门在一旁无奈:“我已经派人去追了,我要是让你去了,你姐姐现在不得掐死我?”

  凤南泱哭笑不得,替凤致宁擦着眼泪,柔声哄道:“好啦,你也听见了,图门王子已经派人去了。突厥人骑马快,你要是去了,岂不要耽误时间?白公子不会有事的,你好好在这儿等消息,姐姐陪着你。”

  凤致宁这才抑制住喉头的哽咽,咬着唇凄然道:“姐姐,他要是出什么事,我也不活了,你别怪我。”

  凤南泱终究不忍,若是换做墨以年,她又如何能镇定自若,不由道:“别说傻话了。”

  阿史那图门在篝火堆旁撕着面饼就着马奶酒垫肚子,一壁恨恨道:“我就知道,匈奴那些狗娘养的,明明人已经被潇阳他们给救出来了,他们还装作人质在手,来找我们谈条件!他娘的,匈奴人没一个好东西!”他说着朝祝潇阳招手,“来陪我喝酒!”

  祝潇阳屈起一条腿坐在阿史那图门身边,二话不说便灌了半皮囊的马奶酒下去,饶是豪爽如阿史那图门,也不由得“嚯”了一声,抚掌赞道:“好酒量!来来来,接着喝!”

  两人喝着喝着便拼了起来,阿史那图门的酒喝完了,侍从忙不迭递了上去,他高兴得直拍祝潇阳的肩膀:“爽快!你是个真男儿!”

  凤南泱在一旁看着都觉着胃直泛酸水,终于忍不住轻声出言劝道:“还喝呀?酒喝多了伤身呢。”

  祝潇阳眸中一亮,唇齿间已蕴上了温暖的笑意:“好,我不喝了。”

  阿史那图门“啧”了一声,连连摇头叹气:“哎哟喂。”

  正说话间,忽听得不远处马蹄声疾,如突然而至的暴雨。骤然一声马嘶,伴随着一声呼唤,有人踏破满地月光而至。

  那一声呼唤,分明是唤道——“致宁!”

  他的呼声尚未落地,凤南泱怀中的凤致宁乍然一震,已然飞奔过去,直扑到他怀中啼哭不已。

  白洛倾牢牢抱着他,声音温和如一池春水:“好了好了,我没事,别哭了。”他的手势温柔极了,像爱护着毕生的珍宝。

  不是不羡慕的。白洛倾明知匈奴凶险,但他只担心凤致宁会害怕。凤致宁不知白洛倾是否能平安回来,却早已把自己的命和他栓在了一起。

  天地孤清,生命亦渺小。但那对相拥的身影,那样温柔的语气,那样亲密的举止,仿佛天地才是渺小的,天地间他们只能看见彼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