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大婚(下)

  阿史那图门颇感讶异:“怎么,原来可敦竟还和荣亲王有一段情?那他怎么肯让可敦嫁给我父汗?”

  白洛倾轻漠一笑,大有嘲讽之色:“这也足可见荣亲王是成大事的人。江山美人孰轻孰重?他怎么可能会为了可敦冒犯皇帝呢?四王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汉人讲的卧薪尝胆,不就是越王勾践的下属范蠡亲手把西施送去吴国为妃么?”

  “至少夫差对西施是倾心相待。”阿史那图门轻哂,片刻,眸中寒光一闪,“你刚才说什么?”

  白洛倾这才醒过味来,讷讷不语。

  阿史那图门眉心微皱,脸在烛火下显得阴沉了几分。白洛倾道:“王子是担心,可敦会是第二个西施,突厥会是第二个吴国吗?”

  阿史那图门的面色变了又变,淡淡道:“之前真宁长公主来的时候,弩失毕五部就已经派人来跟我和父汗讲过这个故事了。”

  “所以,真宁长公主死了。”白洛倾轻声接口。

  阿史那图门深深摇头:“父汗是真心与大周和亲的,谁知道大周皇帝心有七窍,真宁长公主竟是她埋在突厥的一枚棋子。父汗察觉此事,却不愿伤真宁长公主的性命,只是派人严密监视着她。但不知是谁给弩失毕五部走漏了风声,他们非要真宁长公主的命不可。而且真宁长公主死后,父汗其实并未向皇帝再要一位公主,皇帝却急迫得很,父汗总不好硬是不要。”

  “那么如今的可敦……”白洛倾垂首沉思,慢慢道,“王子觉得她会和真宁长公主一样吗?”

  时间像是被寒气所凝,过得格外缓慢。烛火燃得久了,殿中有些暗,只有长窗里透进一缕月光,笼在阿史那图门的脸上:“祝潇阳说的没错,以她的身份,皇帝不会轻易把这么重的任务交给她,更不会信任她,所以她应该不用担心,但她身边的人……”

  阿史那图门将祝潇阳告诉他的事一一告知白洛倾,又道:“别的都不重要,单凭她是凤将军的女儿这一样,只要她不做危害突厥的事,我怎么也要尽力保住她的性命。”他停一停,“她的两个弟弟也是一样。”

  白洛倾轻轻吁出一口气:“可敦的陪嫁侍女很多,可以伺候可汗的那四个媵妾定是要格外留神的。我问过致宁了,可敦贴身伺候的那两个侍女,一个叫关佩玖,一个叫木一念,都是从前内卫府的内卫,因着对可敦忠心耿耿,自愿跟来伺候。”

  阿史那图门遥遥望着沙利叶施可汗妃妾居所的方向,冷冷道:“还有一个人。”

  “谁?”

  “真宁长公主的陪嫁媵妾,温多娜阏氏秦携香。”

  沉默了一会儿,白洛倾一拍桌子:“扯远了!方才说的正事,王子可打定主意了吗?”

  阿史那图门亦笑:“对,对,扯远了。其实我最初看好的是四王,因为有时候不争,比能争会争的人聪明得多。你既觉得四王没有希望,八王年纪还小,那也只剩荣亲王、六王和七王了。”

  “听闻他们皇帝的身子已经一日不如一日了,朝中大臣立太子的呼声也越来越高。说到底,那是个女皇帝,荣亲王才是她的亲生儿子。”眼前一跳一跳的烛火,仿佛一口浮游的气息,潺潺跳动不已,“立太子只是第一步,等到皇帝驾崩以后时局动荡,那才是真正考验他们的时候。”

  阿史那图门如何不晓他的意思:“我一直观望不前,就是怕压错了宝。下好离手,之后的一切就要看天意了。”

  次日便是妃妾们第一次拜见新可敦凤南泱的日子。凤南泱不愿摆可敦的架子,便按着时辰在斡儿朵与阏氏们相见,倒是她们守着规矩,一早便候在了外面。

  因着是正日,凤南泱换了一身正红色氅衣,发髻上多以纯金为饰,夹杂红宝,喜庆中不失华贵雍容。

  突厥虽然民风比大周开放,但女人的地位到底还是不高的,因而妻妾的嫡庶尊卑格外分明。凤南泱从内室出来,敛了衣裙坐在上首,尚未开口,满殿里数十女子便乌泱泱地一齐跪了下来,叩首于地,极是谦卑,口中整整齐齐地说:“拜见可敦。”

  凤南泱对她们标准的汉语和恭敬的礼数有些微讶异,随即笑容可掬:“诸位来得好早。快起来吧!”

  众人谢了恩,分别跪坐在左右两侧,月鲁一一向凤南泱介绍。

  左首第一位便是赛因阏氏。凤南泱留神看她,她已是五十出头的年纪了,但能看出年轻时的艳丽容色。衣着半新,十分朴素,面色苍白如纸,瘦怯凝寒。

  右首第一位锁楠阏氏,是赛因阏氏堂妹,眉眼间与她有几分相似,但相较之下,锁楠阏氏颇有些华贵大气的风范,即使年近五十也不减风韵。

  赛因阏氏下首便是赛罕阏氏、宝音阏氏、牧仁阏氏、伊勒其阏氏、乌勒吉阏氏、斡哥岱阏氏、塔娜阏氏等等,另有几位真宁长公主的陪嫁,以秦携香为首,坐在锁楠阏氏下首。剩下的便是些排不上名分的末流侍妾,在凤南泱面前是没有说话的资格的,若不是今日第一次拜见,她们甚至不可踏入凤南泱的宫室。

  突厥可汗没有汉人皇帝三千佳丽偌大后宫,也就不会设立各式位分,除了唯一的正妻可敦外,妃妾中有头脸的可汗会赏赐封号,均称作阏氏,其余的便以名字相称。至于阏氏们谁尊谁卑,众人心里自是有一杆秤的。

  凤南泱一一含笑见了,关佩玖和木一念捧了珍宝首饰挨个送到她们面前,凤南泱笑盈盈道:“一点薄礼,诸位姐妹别嫌弃。”

  赛因阏氏领着众人起来,满面恭谨道:“多谢可敦赏赐,妾们喜不自胜。”

  凤南泱极是和颜悦色:“不必如此客气,今日第一次见面,往后生活在一处,我又是初来乍到的,许多事情还得你们多指点着。”

  众人忙道“不敢”,唯有秦携香笑意幽幽,微微侧首,满头珠翠便曳过星灿似的光芒,晃着人的眼:“可敦对咱们还真是极好,倒让妾想起了昔年在皇宫里,可敦还是大阁领的时候,也是这么的宽仁待下,荣亲王和四王爷送了些什么好东西给可敦,可敦用不完的也总想着分给大家。到底是两位王爷待可敦好,哪里是旁人比得上的?”

  这话,确是意味深长了。众位阏氏面上虽不敢露出什么异样,心下却都有几分疑惑。

  凤南泱只是浅笑不语,不去理会。

  秦携香甩起手里的杏色绢子,拍了拍身旁的庆泰阏氏,笑道:“我记得有一年,你还从可敦那儿得了一对红玛瑙穿明珠耳环,是不是呀?”

  凤南泱认得她,她也是真宁长公主的陪嫁之一,名叫盛温澜。盛温澜素来胆小,不敢反驳秦携香,更不敢得罪凤南泱,只得低垂了脸勉强笑道:“那是可敦见妾在宫里受了委屈,随手赏的。可敦对大家都挺好的。”

  秦携香撇了撇嘴,似是嘲笑她的胆怯。盛温澜身边的恩和阏氏花照棋瞥了她一眼,脆生生道:“可敦当年的美名咱们都是知道的,就不用温多娜阏氏重提了。只是妾怎么听着阏氏这话酸溜溜的呢?其实阏氏也不必如此醋妒,阏氏自己不也经常从朱裴那儿得些好东西么?朱裴待阏氏的好,才是让当时的姐妹们羡慕的呢。”

  秦携香一听这话,满面恼怒愤恨,到底不敢登时发作,只狠狠地咬住了唇,别过脸去不理会花照棋。

  凤南泱抬眼看去,发觉花照棋十分合她的眼缘。她一身琵琶襟银枝绿叶衣裙,肤色是亮烈健康的麦色,不同于大周宫中女子的一意求白。装束也奇特,并非寻常女子爱用的金簪玉器一类,而是一对嵌虎睛石银簪,耳上一对平金猫眼耳坠,整个人凛然有一种清奇之气,不似大多女子的纤弱婀娜。

  气氛一时间起了微妙变化,凤南泱恍若未见,如常道:“乡音无改,鬓毛也未衰,今日在此见到你们,当真亲切。”

  花照棋和盛温澜以异族人的身份在突厥待着,又只是妾室,真宁长公主死后便过得有些如履薄冰。如今凤南泱来了,正好给了她们一个可以依靠的大树,她们忙起身欢喜道:“妾等见到可敦也不胜欢欣。”

  凤南泱看着她们,和煦如春风:“我从大周带来了几个厨子,改日做些家乡菜来宴请大家。其他姐妹只当尝个鲜,你们也好聊慰思乡之苦。”

  正说话间,赛因阏氏歪向一边咳嗽了几声,直咳得脸上泛起异样的潮红。凤南泱关切道:“赛因阏氏身子不适吗?”

  赛因阏氏双颊通红,忙请罪道:“妾坏了可敦的兴致,妾有罪。”

  凤南泱十分温和:“别这么说,人哪有不生病的呢?早些回去歇息吧,一会儿我差人送些补身药材去你那里。”

  如是,众人又陪着凤南泱说笑了一会儿,便也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