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大婚(上)

  时间一点点过去,木一念认真为凤南泱梳理着头发,一下又一下。凤南泱闭着眼睛,感觉梳齿划过头皮时轻微的酥栗。忽然,木一念手一停,低身伏到凤南泱膝上,声音微微发颤:“公主,奴婢害怕。”

  凤南泱的手拂过她的发髻,轻声道:“怕什么?”木一念的发丝柔软如丝缎,叫人心生怜意:“奴婢怕从今日开始,以后的路会太险太难走,奴婢实在担心公主。”

  木一念的手涔涔发凉,冒着一点冷汗。凤南泱沉住自己的心神,反手握住木一念的手,定定道:“除了这条路,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所以,我会让自己一直走下去。”

  害怕么?她未尝不害怕。只是如果害怕有用的话,天下的事只消都把自己捂在被子里昏睡逃避就能解决。人生若能这样简单,也就不算人生了。

  她换好喜服,点了一支檀香,安静坐在榻上。

  天色渐暗,喜悦的礼乐声已经响起,迎候她成为这个王朝的女主人,与主宰这里的男子共同成为辽阔天日下并肩而立的身影。

  十几个突厥侍女鱼贯而入,向她恭敬行礼,引着她走出大帐。

  最后一抹残阳是一条一条极细淡的金色,凤南泱仿佛走了很远,终于走到了沙利叶施可汗的身边。他望着她,含着笑意,向她伸出手来,引她至自己身边。

  凤南泱立在沙利叶施可汗身侧,只觉得自己俯视在万人之上,看着欢呼如山,敬贺之声排山倒海。她有渺茫的错觉,仿佛在浩瀚云端漂浮,这么多人在身旁眼前,却如若即若离的云,那样不真实。

  如果,如果此时她身边的男人是墨以年……她和墨以年……

  所有的美梦和希冀都已一地狼藉。心下几乎要沁出血来。

  压一压心口,她思来想去,淡淡而温暖的神情是最相宜的。人生种种,千回百转,唱念做打,都不过是场戏罢了。而身在其中的戏子,是不需要任何感情的。

  凤南泱抬首看去,年过花甲的沙利叶施可汗其实并不是老态龙钟,他整个人透着风沙的干涩与金戈铁马冰凉的气息,塞外的罡风刮得他的脸棱角分明,但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温润。他的双眸凝聚了边地如钩冷月的精锐寒气,但眼角的细纹却使得他看起来无端柔和了些许。

  种种繁文缛节,凤南泱早已疲累不堪,他们按照突厥的习俗叩拜了长生天,沙利叶施可汗领着她进了自己的寝殿。

  洞房点缀满了炫目的红色和金色,连垂落的云锦鲛绡帐也绞了赤金钩帘,缀着樱红流苏,一切仿佛都成了炫彩的海洋,人也成了一点,融入其中,分不清颜色。

  月鲁轻声道:“请可敦安坐。”

  凤南泱安静坐下,描金宽榻上的杏子红金锦平整地铺着,被幅四周的合欢并蒂莲花纹重重叠叠扭合成曼妙连枝,好似红霞云花铺展而开。被子的正中压着一把金玉镶宝石如意和一个通红圆润的苹果。凤南泱凭着直觉去摸了摸被子的四角,下面果然放置枣子、花生、桂圆、栗子,取其早生贵子之意。这却是大周的习俗。

  喝过交杯酒,吃了子孙饽饽,窗外庭院中立着的四位年长阏氏唱起了合婚歌。合婚歌共分三节,每唱一节后,左首的赛因阏氏即割肉一片掷向天,注酒一盅倾于地,以供神享,祝愿可汗可敦和和美美。

  终于曲终人亦散去,寝殿中亦安静了下来。

  沙利叶施可汗靠在桌边,手中转着酒杯,凝视她道:“你过来。”

  凤南泱依言起身,坐在他的身边,沙利叶施可汗的笑意中微有无奈:“你很怕我吗?”

  凤南泱垂首缓缓道:“不是害怕,是敬佩。”

  “敬佩?”沙利叶施可汗挑眉,颇有几分好奇,“你敬佩我什么?”

  只听她口齿清灵,娓娓道来如玉珠缓缓倾落玉盘,极是动人:“可汗十二岁即位,远赴河套抗击匈奴,那该是怎样不世出的天才。想想当年可汗驰骋疆场的英姿,妾不敢不敬佩。”

  沙利叶施可汗朗声笑道:“想不到你一个小小女子,竟也有几分学识。本汗刚回突厥的时候,图门就和本汗说起了你,你竟还知道突厥拓拔部的由来?”

  凤南泱微微一笑:“闲来无事,多看了几本书罢了,算不得什么本事,可汗见笑了。”

  沙利叶施可汗伸手拍了拍凤南泱的肩膀:“不用这么谦虚,我能看出来,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他的手落在肩头十分有力,“来这里一天了,你实话告诉我,你觉得我们突厥怎么样?”

  凤南泱恬淡道:“草原儿女大多豪放有血性,但不明是非的人总喜欢以蛮夷相称。其实仔细想来,蛮夷二字放在别的塞外部落上倒也算不得侮辱,唯独放在突厥身上不行。”

  “此话怎么说?”沙利叶施可汗问道。

  凤南泱的语气虽轻柔,却字字铮铮:“就拿与突厥毗邻的匈奴来说吧。突厥与匈奴为争夺疆土,几次三番开战,匈奴不敌突厥,多次败退。匈奴的青壮年撤得快,那些女人孩子竟被甩了下来。突厥不但没有伤害他们,反而给了他们一片牧场和一些牛羊,让他们自食其力。前阵子匈奴又卷土重来,劫掠突厥边境,他们劫掠的对象竟是生活在突厥的匈奴女人。他们认为这些女人本来就是他们族人,打仗时当了逃兵,十有八九都是奴隶,当然要抓回去。两相对比,不言而喻。”

  凤南泱展颜一笑,徐徐道:“突厥人赖以生存的是水草牛羊,与大周议和后,每月初一十五会率领子民至长城边境与大周商人互市交易。匈奴呢,长期在塞外打家劫舍,骚扰其他部族边境。再一对比,更是天壤之别。”

  沙利叶施可汗“嗤”一声笑:“好伶牙俐齿的小丫头。”

  “小丫头?”凤南泱见沙利叶施可汗对她十分温和的样子,心里的惴惴早已放下了几分,语气也松快了些,“可汗把妾看做小丫头么?”

  沙利叶施可汗看着她笑:“你才十八岁,我已经六十岁了,我的孙女年纪都比你大,你可不是个小丫头吗?”

  凤南泱轻轻答了“是”,道:“只是可汗英明神武,望之不似六十许人。”

  沙利叶施可汗没有说话,静静盯着凤南泱看了一会儿,凤南泱只低着头,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温顺一些。

  良久,沙利叶施可汗打了个哈欠,起身道:“不早了,你今日也累了一天,快去歇息吧。”

  凤南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可汗的意思是……”

  沙利叶施可汗指一指西侧殿:“本汗去那里睡。”

  凤南泱微微一愣,脱口问道:“为什么?”

  “你年纪太小,本汗瞧着你的模样实在下不去手。”沙利叶施可汗停了停,有一丝淡淡的伤神,“而且,本汗从前有个很可爱的孙女,就是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去世的,不知怎的,本汗看着你总会想起她。”

  阿史那图门从马场回来,已是皓月当空的时分了,他一个人坐在窗下,慢慢地收拾着棋盘上的残子,似是动着什么心思。

  白洛倾亲自捧了茶点上前,道:“致宁从大周带来的,王子尝尝。”

  阿史那图门摩挲着棋子,道:“把他们安置在哪儿了?”

  白洛倾望了望窗外:“在我家。”

  阿史那图门将手中的黑子往棋盒里一撂,含了一缕玩味的笑意:“我可从没见过你把谁领回家的。”

  白洛倾淡淡一笑,避重就轻:“毕竟是可敦的亲弟弟,在别的地方我不放心。”

  “你不想挑明,我就当不知道。你想让我知道了,我也只心里知道,嘴上不会胡说。”阿史那图门拿了块八宝玫瑰花卷放进嘴里,“我只想提醒你一句,可别光顾着儿女情长,从明日开始,还是留心正事要紧。”

  窗外有凉风拂进,带进花草的清苦香气。白洛倾心里一动,道:“这件事我自是不敢疏忽,可是成与不成的,还是要看王子最后打定什么样的主意。我瞧着横天盟和他背后的人是着急了,王子怎么还不下决断呢?”

  阿史那图门思忖片刻:“你属意谁?”

  “大周的皇子本就不多,又死了两个,剩下的大多是酒囊饭袋,顶天了也就四个成器的。可惜的是四王似乎根本无意于储位,荣亲王和他两个弟弟正争斗不休。”白洛倾轻轻地吹着茶,“荣亲王可是嫡长子,他的胜算最大。”

  阿史那图门看他一眼:“你确定这些消息准确吗?四王真的无意于储位?”

  白洛倾悄声道:“一个人若要伪装,伪装三年五年不难,十年八年也不是不可能,但若伪装得久了,这面具轻易也就摘不掉了。致宁是可敦的弟弟,他的话不会有假,除非可敦连他也骗。可敦在大周的皇宫做大阁领的时候就是荣亲王的恋人,王子该想得到荣亲王不会傻到不利用这个近水楼台。四王为着可敦远嫁的事冲撞了皇帝,现在一直郁郁不得志,三王整日带着他游山玩水,他即便想争,可是在皇帝和满朝文武的印象里,他已经是个不成器的王爷了,早已没了争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