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沈水北看着叶君漾从未将他的眼神从池里的荷花移过一分的样子,不由得就问道:“你喜欢荷花?”

  叶君漾跟个小怨妇似的不想和她说话。

  沈水北很好地把百折不挠这个词发挥得淋漓尽致,她看着他,眨巴着她的大眼睛问道:“为什么啊?”

  他不说话,转身不看她。

  那天沈水北从屋顶直接掉到了他的浴盆里,叶君漾的心里真的是五味杂陈。

  沈水北直接蹦到了他的跟前,“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叶君漾看着她,那时候黄昏的余辉撒在他的身上,也不知道是不是沈水北恍惚之中的错觉,他看着她的眼神轻柔了许多,“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以当时每天叶君漾教她读诗,而她神游的情况下,她确实听不大懂这句话的意思。

  她还站在原地仔细地消化着他这句话,叶君漾却已经转身离去。

  沈水北抬头的时候只看得到他淡漠的背影,她轻笑,也不管他是否听得到,自顾自地说着:“可我喜欢的是梅花啊。”

  后来因为沈水北想要央求先帝在她的院子里种荷花。论及缘由的时候,沈水北仔细地想了想那句叶君漾说的那一句,“出什么泥不染,清了又不妖的。”

  可是明明从叶君漾口中说出来是那样好听的一句话,到了她的嘴里,竟是成为了这样的一句话。

  先帝只笑,最后也真的派人在她的宫中种上了一池的荷花,为了让她开心,先帝请了专人打理。

  她邀请叶君漾去看时,盛夏漆黑的夜色下,荷花在晚风中摇曳,他看着她竟没有说话。

  沈水北竟以为他这是感动了。

  她看着池子里的荷花,再扭头看看身旁的叶君漾俊美的侧脸,笑说道:“很漂亮。”

  叶君漾点点头,“的确漂亮。”

  见他如此模样,沈水北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我说的是你,人比花娇。”

  然后下一秒,叶君漾面部好不容易柔和下来的线条一下子冷硬了下来,看着沈水北死活也没说出一句话。

  沈水北被他这样专注地看着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刚欲开口,叶君漾已然是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了,转身便走。

  沈水北气了,这好端端的他怎地又不理她了,于是便冲着他的背影喊道:“我这便是在夸你,你这个反应可是不喜欢?”

  只是那时叶君漾回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目光太过复杂,她一直都未看懂。

  而如今的沈水北看着满院子的荷花,昔日的人比花娇,如今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她在宫外的时候觉得日子是那样真实,又或许是人只有在苦难之中才会看清现实。

  如今她重新站在这里,景色依旧,看景的人也依旧,只是心却变换了万千次。

  曾经现在,曾经现在,我们的一切悲欢都来源于这样的对比,言犹在耳,君心已变。

  清闲到无聊的时候,也便只能看着满院的景色。

  沈清浅过来的时候是夜里刚刚陪同叶君漾用完晚膳,沈水北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天空,几只飞鸟掠过,不留下一丝痕迹地消失于天际。

  它们真好,就如同往昔的她一般,无拘无束的。

  “子矜。”

  沈水北听到声音回过头,便看到沈清浅穿着绸缎的衣服,她头上的金步摇随着步伐一下一下地晃动,她精致的妆容下是一张笑得格外温和的脸。

  她笑着迎过去,有些疑惑地问道:“阿姐怎么来了?”

  沈清浅伸手放到她的额头上,看着穿得单薄的秦轻,张口就数落道:“我还不能来看看你了,昨晚发高热了?为何你宫中没有一人告诉阿姐。现在还站在院子里面吹冷风。”

  沈水北讨好地笑了笑,“阿姐放心,抵抗力好着呢,出出汗也就没事了。”

  以前的沈清浅呢,她做什么事情她都由着她,只要是沈水北想要的,她就不会多看一眼。

  宫中人人说着皇帝独宠舞姬生下的女儿,而堂堂皇后所生的嫡女却是一个连封号都未曾有的大公主。

  每次听闻这些的时候,沈水北的心里总会有些慌乱,她害怕与沈清浅之间生出嫌隙,她怕沈清浅会因为旁人的只言片语便与她疏离。

  所幸沈清浅并没有,她听到这些的时候,总是看着沈水北惶恐的样子便轻轻笑了,她说:“水北,你是我的妹妹,唯一的妹妹。”

  她似乎一直都过得很好,先帝宠爱她,她的母后也宠爱她,还有沈清浅,总是会偷偷地替她挨过。那个时候的日子过得很慢很慢,慢得她偶尔抬头看着这宫中金碧辉煌的殿宇的时候,心下总是茫然无措。

  难道她这漫长的一生都会如此度过?

  外面的人想要进来,里面的人却连选择出去的权利都没有。

  那时的她也很小很小,小到没有经历过任何天灾人祸和生离死别,因为是被众人捧在手掌心里的人,以至于叶君漾所做的一切让她的心里掀起轩然大波。

  “御医可有来过?”见她这般说,沈清浅不放心地问道。

  御医岂是会管她这个没有权势还遭人厌弃的公主。

  她点点头,“御医来过开了药,已经好些了。”

  沈清浅松了口气,却看着沈水北又有些犹豫地说道,“昨夜本来应该连夜过来看你,只是……”

  后面的话沈清浅有些为难地没有说出口,是在顾及她,怕说出来她会心生感慨,沈水北却知道她下面还没有说出的话到底是什么。

  只是昨夜陪着叶君漾,实在是脱不开身,如此罢了。

  沈清浅对于叶君漾的喜欢小心翼翼到谨慎,而她却是恨不得皇宫中所有的人都知道,让他知道她的心意。

  沈水北看着沈清浅这个样子,带着些许抱怨的语气顿时说道:“阿姐也太把我当作小孩子了,可不要忘了水北如今可是十八有余了哦。”

  三年前,她及笄的那一年,还未等到行笄礼,把一头青丝挽上玉钗便离开了这个地方。

  那时先帝说,等她成年了便是大人了,日后就要学着处理朝政了。还说,她是整个沈国最尊贵的女子,她的成人礼一定要风光大办才是。

  对呀,成年之后就是大人了,母妃常常同她说等她成年就可以同自己喜欢的男子在一起了,说这些的时候叶君漾就在一旁站着,大厅之中还有沈清浅。

  她望着他笑了笑,他撇过头去,沈水北毫不介意,她相信她只要一直黏着他就可以了,只要一直喜欢着他,最后总会等到个两情相悦的结果。

  也许是自小她富贵荣华享尽,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所以觉得只要她想便可以。可是感情这东西就是和别的不同,他讲究两情相悦,而她是一厢情愿。

  沈清浅看着她忽然笑了笑,轻声应道:“对啊,我的水北已经十八了。”

  除去这她出宫的三年,十二岁时遇到了叶君漾,沈水北和叶君漾待了三年,离开三年。而她,一直在叶君漾的身边,却走不到他的心上。

  都说这年月时日是最最可怕的事情,任凭谁也逃不过岁月的翻云覆雨。可为何叶君漾在这么多个时日里忘不掉沈水北,在这么多个时日里面也不肯接纳她呢?

  自沈水北出生那一日起,先帝喜爱她到了极致,她沈清浅就此活在了沈水北的阴影之下。所有人的话她都记在了心里,却从不表露出来,直到沈水北出宫,她成了一国之后。她是整个京城所有女子都羡慕的对象,她的丈夫是沈国最俊美的男人,是手握江山的人。可是呢,在叶君漾的心里她依旧什么都不是。

  同沈清浅一直坐到了下午,沈清浅在说,而沈水北一直听着,没有多说一句话。

  以前,更多的是她在喋喋不休地抱怨,她听着沈清浅说着这宫中的点点滴滴,说着叶君漾的点点滴滴,说着先帝临死的时候是在她出宫后的一周内,她被贬出宫那日正是桃花盛开的三月。

  她出生的时候也是皇宫里的桃花开得烂漫之时,可偏偏沈水北喜欢隆冬的季节,喜欢桀骜的绿萼梅。先帝死的那日绿萼宫中的荷花开的正好,是在绿萼梅的梅树下面发现的,大概是想她了,便一个人跑到了这绿萼宫中。[什么意思?]

  她的父皇,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男人,他把所有的东西都给她,他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好的男子。

  他冲她说过,他这一生只爱母妃一个人,他身侧嫔妃围绕,可他心里不过母妃一个人。沈水北总是不安分地偷偷往宫外跑去,茶楼里的说书人常讲的那些她也一并说给先帝听。

  她抬头问他,既是如此,为何不像戏文里面说的,遣散了后宫,只同母妃在一起呢?

  先帝只淡淡地叹了口气。

  是的,现如今她才明白,这帝王之位你坐上去了,便多的是身不由己。

  母妃宸妃以舞博得了先帝的心,那是个正午,先帝把奏折拿到母妃的宫中批阅。

  而母妃正在教她跳那舞,看着自己母妃绝美的舞步,沈水北咂嘴,“我要是个男子,见了母妃这样的舞,肯定和父皇大战三百回合把你这个美娇娘抢到手。”

  听到这话的母妃,停下舞步,一巴掌就打到了她的脑袋上面,瞪了她一眼却盖不住眼底的笑意说道:“你这孩子,还学着打趣你母妃了。”

  她捂着脑袋可怜兮兮地看着先帝,正在批阅奏折的先帝放下笔大笑,“日日不跟着君漾好好学,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大战十回合就把你母妃这个美娇娘败给我了。”

  她和先帝大笑,母妃则瞪了先帝一眼,看得出来她很开心。

  现在想来,母妃和先帝的相处,并不像是如同别的娘娘那般恭恭敬敬小心翼翼,而是和她这几年在民间见到的那些平常人家的夫妻再像不过。

  沈清浅把一切娓娓道来,她的目光放在窗子外面的那满池的荷花上面,沈水北所有的好,似乎都是在提醒着她自己,她是多么地受人待见。

  语毕,沈清浅扭头看着沈水北,她微微低着头听她说的时候很安静,见她说完便抬头看着她笑了笑,面色没有丝毫的波澜。

  “子矜,父皇他很喜爱你吧,喜爱到即使你做了那样的事情,他还是会跑到绿萼宫来。”沈清浅开口说道。

  先帝死的时候她竟是觉得有了些许的开心,这个男人也是她的父皇,凡事却总想着沈水北。他去世了,便再也没有人去护着沈水北了,叶君漾就算是再如何喜欢沈水北,现在的他也依旧无法表明他的心迹。

  她要一点一点地把自己在沈水北身上失去的东西夺回来啊。

  她的皇额娘,先帝的皇后,和她如今一样的身份,太过于安分守己,只想要在这后宫里好好活下去,沈清浅可不想重蹈她的覆辙。

  她沈清浅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安分守己,安度余生。

  沈水北的母妃受宠,沈水北得先帝喜爱,她的皇额娘说,要与沈水北交好,切莫生了嫌隙。她当然会对沈水北好,只有最亲的人把刀插进心脏的时候,才是最始料未及、最痛的。

  沈水北没有说话,她多么想要去解释,她没有弑父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夺位,她要那高高在上的龙椅有何用?

  只是没有人会相信,她也不想要再去争辩,只要她问心无愧,他人认为是对是错那都是别人的事情。

  沈水北刚欲开口说话,侍女已经推开门,对着沈清浅急急忙忙地说道:“娘娘快回宫吧,皇上今夜到凤鸳宫。”

  把这话说完,这才懒懒散散地冲着沈水北行了一个礼,然后走过来扶沈清浅。

  “我走了。”沈清浅对着她浅笑说道。

  沈水北点点头,她转身。

  然后沈水北看着沈清浅的身影一点一点在视野里面消失,或许是她自己的错觉吧,再或许是许久都未见过沈清浅了吧,她总觉得她们之间的感觉变了。

  面对着现在的沈清浅,她倒是不敢在她的面前抱怨了,她以前总想着自己过得这般委屈,看到她一定会大哭着把所有的苦楚都说出来。可偏偏再见到沈清浅,她觉得意外陌生,而她也学会了慢慢地把委屈藏在自己的心里。

  就像刚刚,她听沈清浅说那些的时候明明难过,可沈清浅看她时,沈水北也只是淡淡地冲她笑了一笑。

  沈清浅走后沈水北也无事可做,坐在屋子里面看着夜幕一点点变黑,宫中的夜里总是很安静,却也让人睡不踏实,不像宫外那般吵闹。之前夜里可以听见打更声,与隔壁妇女打骂小孩的的声音夹杂在一起,那样的生活好像更加让人觉得真实。

  宫内有时候不知道是哪位不受宠的妃子在宫内唱着歌,歌声凄婉。皇宫其实是一个很大的囚笼,囚住这些人的一生。

  皇宫浸泡在夜色之中,静下来可以听到风呼啸的声音,就好像有谁在哭泣,听得让人格外难受。

  沈水北猜想着所有人都睡着之时才推开门出去,夜里的风很是强劲,扑面而来的时候几乎让人无法睁开眼睛,院内的绿萼梅树在风中左右摇摆。

  沈水北提着灯笼走出了绿萼宫,历来所有皇帝都会安葬在皇陵,但是宫中的东华殿却是有牌位的。

  她连先帝的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小时候她喜欢爬上他的膝盖,他批阅奏折的时候她把墨水打翻,再长大她总是冲她撒娇着说要这个要那个,是什么时候发现他老了呢?

  大概是母妃死的那一晚,她看见了先帝两鬓斑白的头发,她还没有告诉他她以后再也不闹事了,却发现已经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

  东华殿大概是宫中比冷宫还要清静的地方,这里没有人守着,因为没有人会到那里去闹事。

  东华殿在皇宫的东南方向,有些偏僻,院中种了好些不知名的树,只是现在是冬季所以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婆娑的姿态显得有些苍凉。

  沈水北去的时候,那里有些动静,她打着灯笼走近了看,才看清是一个侍卫躲在墙角那里喝酒。她想大概是夜里当差,怕被管事的发现才跑到这里来的吧,便也没有管那么多。

  也不知道九泉之下的父皇看她如今这般模样,会不会很失望呢?她一个女子没有他说的帝王之才,而出宫三年也已经泯然众人矣。

  她微微提起衣裙就打算往楼梯上边走过去,那侍卫醉醺醺地站起来,看着正欲往大殿内走去的沈水北大喊着说道:“你给我站住!”

  她愣了一下,随即转过身看过去,那侍卫扶着墙站起来,细细地打量着她。

  夜里她披了一件斗篷,里面是淡紫色的百褶裙,她没有太过名贵的首饰,所以头上只梳了一个格外朴素的发髻。这几日沈清浅不停地往她的宫中送来补品,所以她的面色也开始慢慢转为红晕。

  她是小巧的鹅蛋脸,但并没有沈清浅的精致好看,但却有说不出的清秀,再加上她那一双清明的眼睛又显得格外灵动。

  “哟,这是那个宫中的小宫女呢,大晚上的来这东华殿是不是找你的小情郎?”

  那侍卫丢下手中的酒瓶看着沈水北嬉笑着说道。

  宫中的女子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什么好看就往头上戴上去,而且就连衣服也是上等的布料。他们这些守在后宫中的,皇帝的女人自然是见得多,知道哪些是,哪些又不是。

  而面前的这一位看着就不像,这东华殿没有人来,宫中的女子和内侍常常来这里见面,所以这个侍卫就这样断定了沈水北也是来这里见情郎的宫女。

  沈水北只皱了皱眉,并不打算理会,微微提起裙摆就要往里面走去。

  那侍卫见她这个不理睬的样子顿时就来了气,冲着她大喊大叫,“你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是钟嫔娘娘提拔上来的,是她远方的亲戚。今天你要是陪老子好好玩玩,那老子不会亏待你的。”

  面前的人蓬头垢面,且不说长得实在是让人没有再看第二眼的欲望,就连这说出的话也是让沈水北觉得格外恶心。

  又听说他是钟嫔提拔上来的,沈水北就更加厌恶了,而他那所谓的远方亲戚,大概是八竿子刚好可以打着的亲戚吧。

  不过那钟嫔蛮横的性子倒是很有她当年的风范啊,只是,她也没有那么蛮不讲理吧?

  她们说叶君漾在前些日子,也就是她没有回宫的时候很是宠爱钟嫔,也不知道叶君漾的眼光什么时候偏移得这样厉害了,他不是最讨厌娇纵蛮狠的女人吗?

  “那您便去找您的钟嫔娘娘吧。”沈水北冷冷地回道,她可没有时间陪他在这冷风里耗下去。

  那侍卫也是没有想到沈水北会这么说,毕竟钟嫔娘娘多得宠啊。皇上日日处理朝政,不愿意踏足后宫,就算来了后宫也只去皇后娘娘那里,但前些日子可是一直在钟嫔娘娘那里啊。

  正因为有了这层关系,所以他才能偷偷跑出来喝酒,就算偶尔调戏调戏别的宫女也无人敢说什么,可是这个女人居然给脸不要脸。

  “他妈的,老子今天就是要你和我玩玩。”那侍卫说着步伐踉跄的朝着沈水北跑过来了。

  她惊了一下,不论以前在宫外,还是在宫内,她还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

  在宫内时谁不知道她这号人物,惹了她,别说她了,就是先帝还有叶君漾和沈清浅就不会放过。而出宫后呢,她吃了上顿就不会有下顿,何况日日还要干那么粗重的活儿,面黄肌瘦的样子任何人都不愿意多看一眼。

  那侍卫伸手就要过来抓她,这种事情沈水北哪里还淡定得下去,只听啪的一声她打在了那侍卫的脸上。

  这一巴掌彻底把那侍卫打懵了,宫中的侍女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只是也彻底把他给惹火了,他一把就把沈水北给甩到了地上。

  她大病初愈,只觉得这一摔整个人都要散架了。而且这地上是石子平铺的道路,手肘磕在地上,破了皮渗出了淡淡的鲜血,她的脸都皱在了一起,极疼。

  那侍卫看沈水北这个样子,不屑且格外猥琐地扭头吐了一口痰,“给脸不要脸,就喜欢刺激点的是吧?”

  说着就蹲下来开始扯她的斗篷,沈水北整个人惊恐交加,手不停地挥舞着反抗。

  这里那么偏僻,只怕她再怎么喊也是无用的。

  她越是挣扎,他就越是兴奋,脸上的表情看得她格外恶心且瘆人,沈水北抬脚就踹过去,她第一次这样失态,尖叫道:“你给我滚,滚!”

  不行的!不行的!

  沈水北此刻才感觉到了深深地无助和害怕。

  那侍卫喝得多,她这一脚踹下去虽然力度不小,但也作用不大。她的斗篷就这样被他扯开,沈水北仓皇无措地一把拔下头上仅有的一个发簪,直接扎在了那侍卫的手上,顿时就听见他如同杀猪一般的叫声,“啊!”

  这一次,再重的酒也醒了,那侍卫站起身,那张混合着情欲和痛苦的脸显得格外狰狞可怖,他走过去一把拽住她的头发。

  沈水北在刚刚的挣扎之中力气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此刻就只感觉到自己整个头皮都要被人掀掉,痛极了。

  她惊惧地看着面前的人,那侍卫伸手一巴掌就要落在沈水北的脸上的时候,突然整个人的动作在一瞬间就僵住,然后随着拔剑的声音鲜血迸溅在了沈水北的紫色衣裙上,随后在上面晕开。

  那个侍卫整个人往后面倒去,随着一声沉闷的声音,他整个人倒在了地上。他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她也是跪坐在地上,整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刚刚实在是太吓人了,她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沈水北惊魂未定地抬头,就看到披着狐裘的简言正表情淡淡地看着地上的她,他手中握着的剑还淌着红色的鲜血,一下又一下地滴落在地上。

  “喂,你不会吓傻了吧?”简言见着沈水北只是死死地盯着他手中的剑没有一点反应,不由得出声道,只是语气并不怎么好。

  说着他自顾自地从衣袖中拿出手帕细细地擦拭着剑上的鲜血,直到擦拭干净,他随手把手帕扔到地上,手帕被大风卷起再落下,剑被他重新别在了腰间。

  只是沈水北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没有回答他的话,也没有要从地上起身的意思,她的目光停留在地上的尸体上面,整个人的脸色已经有些惨白。

  简言估计沈水北是被吓到了,而他在战场上杀人无数,自然不会有所触动。

  不过她刚刚回宫,若不是那天她一不小心撞了他,只怕他也不会将面前这个消瘦又有些安静的女子想成是那位子矜公主。他都尚且不认识,又何况是那些侍卫。

  简言微微朝她走过去一步,伸出手,看着她极其没出息的样子,不屑地说道,“还不快起来,听闻叶君漾教过你武功,他武功这般好,你怎么这般没用?”

  沈水北这才抬头看着面前的人,只是目光有些气愤,她冷冷地开口问道:“可是看够了?”

  是,她是跟着叶君漾学过武,可不代表她在这种时候会轻巧地一招就可以杀了一个人。

  还有,她从来都不会相信有什么英雄救美的故事,他那一剑刺得那么凑巧是因为他早就过来了,在这里看了许久的戏。见她那枚玉簪只扎在了那人的手上而不是心脏的位置,觉得她实在无用,戏也看得差不多了才出的手吧?

  他知不知道,就在刚刚她差点就被人玷污了清白,他就站在那里看着,看着她到底有多少能耐。

  沈水北把手撑在地上自己站起了身,直接忽视掉简言伸到她面前的手。他也并不觉得尴尬地收回了手,自己还能起来,看来他的确是出现得早了。

  他的确是早就来了,今夜他来宫中有要事,方才在御花园的时候便看到她一个人提着灯笼往这边走过来。那日她把他一脚给踹下池子,临走时还把他咬了一口的的事情他还记得呢,所以也没有贸然上去,只是觉得这样晚了,有点好奇她会去哪里就跟在她身后了。

  只是她当时就这样甩了那侍卫一巴掌,着实是把他给惊着了,她的事情这几日他了解得也差不多了。听闻叶君漾不仅教过她琴棋书画还教过她武术,所以他也就没有上去。直到她情急之下一簪子扎到那侍卫的手臂上他这才幡然醒悟,琴棋书画她一样都未曾学会,这武术,只怕也是个笑话,所以这才出的手。

  见他不语,沈水北再次开口,问得简言稀里糊涂的,“有人骂过你吗?”

  什么?简言疑惑地看着她。

  她凝着他淡淡一笑,然后一下子转变了态度,一把推开面前的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混蛋!”

  简言被她推了一个踉跄,混蛋?他可是救了她,有这么对待恩人的吗?

  不过这么久以来,的确没人骂过他,他的脾气朝野上下皆知,骂他?不怕他一剑就此被了结了吗?

  沈水北没有看他一眼,一瘸一拐地就往外面走去。简言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出殿的时候她却不小心被门槛绊倒。

  他不知道为何条件反射似的就要上前去扶住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也没有回头,只伸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简言的脚步就此停住。

  她自己有些艰难地爬起来,然后往绿萼宫的方向走去,简言看着她在风中单薄的身形,她头上的发簪在刚刚拔下,此刻她那一头青丝在风中飞舞,每走一步就伴随着淡淡的铃铛声。

  简言莫名其妙地有些后悔,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不冲出去救她呢?

  沈水北走回绿萼宫的时候整个人都还没有缓过神来,刚刚实在是把她给吓着了。

  夜里她缩在被子里,她盖得这样厚实,只是外面的寒风呼啸听得她始终有些害怕,整个人在被子里面瑟瑟发抖。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清晨的时候被侍女的大叫声给吵醒了,侍女一把推开门,看着还未醒过来的沈水北大喊道:“公主不好啦!”

  沈水北也夜里本就睡得不踏实,这样被她一吵,整个人就立马清醒了,只是睡了一个晚上了,身上还是凉的。

  她坐起来看着跪在地上的侍女,不解地开口问道:“怎么了?”

  侍女抬头看着她这个样子,顿时大叫着说道:“皇上让您去凤鸳宫!”

  沈水北整个人都愣了一下,皇上让她去凤鸳宫?若是沈清浅让她过去也并不奇怪,只是叶君漾让她过去又会是因为什么事情呢?

  侍女赶紧伺候沈水北梳洗,她昨晚是合衣睡去的,此刻下了床,站在那儿的侍女看着她紫色百褶裙上面的血迹,整个人都是傻傻地,却又不敢多问什么,于是只得帮沈水北更衣重新换了衣服。

  沈水北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句“皇上让您去凤鸳宫”上,哪里还记得这些事情。

  直到看见沈水北出门往凤鸳宫的方向走过去,侍女看着放在一旁的衣裙才敢表露出震惊的神情。

  原来,原来,都说子矜公主杀了人是真的!

  沈水北走到凤鸳宫的时候里面已经有好多人,叶君漾站在大殿的中央没有说话,他脚下的钟嫔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角,满脸的眼泪把精心化好的妆容给弄花了,只是叶君漾似乎并不为所动。

  沈清浅在一旁看着没有说话,沈水北在门口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

  这是怎么了?

  “子矜公主来了!”一个妃嫔往门口看过来的时候看到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沈水北,于是惊呼道。

  所有人都看过来,包括沈清浅与叶君漾。

  钟嫔一看到沈水北立马就松开拽住叶君漾衣角的手,她起身伸手,就这样直直地指着沈水北,冲着叶君漾表情格外委屈地说道:“就是她,杀了我远方的表哥。”

  沈清浅看到沈水北立马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有些僵硬,沈清浅有一瞬间愣了一下,然后带着她进来说道:“钟嫔说你杀了她远方的表哥,子矜,阿姐知道你虽性格跋扈却绝不会伤人性命。”

  在宫外,杀人是处以死刑的,可是在皇宫,随随便便的死了一个人,何况是那种毫无功绩的侍卫,死了便是死了。偏偏今日大清早的钟嫔就跑到她的凤鸳宫来闹,她本是极为不耐烦的,可一听是沈水北便由着钟嫔把这事闹大了。

  就算是讹传着闹大了也没她事情,但是,沈清浅握着沈水北冰凉的手,这事是真的。

  沈水北完全没有听进沈清浅所说的话,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钟嫔那句“她杀了她表哥”上。

  昨天的事情吗?她倒是被吓傻了,都快要忘了,一个人被杀死了,她还记得那鲜血撒在她裙子上时可怕的场景。

  钟嫔看着沈水北站着没有说话,一下子就要冲过来打她,她这种举动其他的妃嫔已经见怪不怪了,包括叶君漾,他那日见钟嫔打骂宫女的时候忽地忆起了那日初见沈水北的时候,这才把钟嫔留在了身边。

  他由着她胡闹,不过是因为沈水北也那般胡闹,可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看清,她们都不是她,再像也不是她。

  只是这时见钟嫔毫无形象地冲上去就要打沈水北,叶君漾蹙眉冷冷地说道:“把她拦住。”

  几个侍卫听到叶君漾的话,上前拦住了钟嫔,钟嫔不停地挣扎,尖锐地大叫道:“放开我,放开我!”

  可是这是叶君漾让他们拦住的,钟嫔的话他们又哪里会听。

  随着她挣扎的动作,头发微微散落下来,脸上因为哭过的缘故乱七八糟的,整个人不成样子。

  侍卫不肯放开她,钟嫔回头惊异地看着叶君漾,不光是钟嫔,所有人都是一副惊异的样子,

  皇上这是毫不顾及钟嫔,在维护沈水北那个贱民吗?

  叶君漾冷冷地看了钟嫔一眼,随即抬眸看着沈水北,眼里毫无波澜,声音冷淡,“这事公主怎么看?”

  沈水北被沈清浅握在手里的手轻轻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抬头看着叶君漾,她张了张嘴想要解释那夜的情况。可是他们会相信吗?叶君漾会相信吗?

  到了嘴边只是声音极轻的三个字,“我没有。”

  钟嫔一听她说这话,一把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发簪,她不屑地看着沈水北,质问道:“没有?这枚发簪是你的吧?不然宫中何人还会有这种下等之物?东华殿,莫不是公主耐不住寂寞看上这宫中哪个侍卫了?”

  自从那日她打了沈水北后,叶君漾就再也没有去过她的宫中,她也亲自去找过他,但是他都拒之不见。这都是因为沈水北,她一定得好好教训她,只是叶君漾这些日子这般娇纵她,而且他又那般讨厌沈水北,钟嫔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叶君漾居然护着的那个人不是她。

  钟嫔的话说得有些过分,再如何沈清浅说人家是公主,叶君漾也这样称呼着,而钟嫔却说她大晚上的去私会哪个侍卫。

  沈水北看着钟嫔手里的那枚木簪,上面还有干涸的血迹,那的确是她的发簪。就像是钟嫔说的,这宫中除了她还有谁有这么下等的东西,就算是那些低等的宫女头上所戴的首饰也比她要好上几倍。

  “钟嫔,子矜好歹是公主,是本宫的妹妹,你说她与侍卫……”沈清浅的话顿了一顿,实在是说不出偷情这两个字,最后接着道,“实在是过分。”

  都到了这种地步,她还害怕什么,钟嫔看着站在沈清浅一旁的沈水北,不过是个从宫外回来的贱民罢了。她故意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故意让叶君漾知道,就是怕沈清浅会维护沈水北,她就不信真的整治不了她。

  “若不是找侍卫偷情,大晚上的去东华殿做什么!”钟嫔看着沈水北一字一句地质问道,再转头看着叶君漾的时候又变成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皇上,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公主杀了人理应判处死刑!”

  沈水北看着叶君漾,偷情吗?这么难听的话,她没有啊,她只是想要去看看她的父皇。那个最宠爱她的男人在临死的时候还想着她,可是她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东华殿。

  叶君漾看着沈水北那副无措的模样,就好似看到了那日她向众人辩解时的样子,百口莫辩。那日的沈水北没有一点往日的嚣张模样,她哭着冲他们大喊没有,可人人对她的话都是嗤之以鼻。

  他没有护着她,他和那些人一样把剑捅向了沈水北的心口。

  东华殿是先帝牌位的地方吧,她白日里对她说了那些话,沈水北夜里去东华殿也不足为奇。只是,她不打算帮沈水北。

  沈清浅还未来得及开口,叶君漾已经一把抽出一旁侍卫的剑,凌厉地将泛着寒光的剑架在钟嫔纤细的脖子上,众人皆是大惊,钟嫔更是没有想到,大惊失色地看着叶君漾。

  他看着钟嫔,眸底寒光一片,叶君漾说话的语速极慢,头一次有些玩味儿的语气让所有人都有些不寒而栗,“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照着爱妃这么说,朕现在杀了你是不是也要处以极刑呢?”

  淡淡的反问句,这是所有人都没有见过的叶君漾。

  沈清浅看着叶君漾这个样子,眼里有着几乎要冲出来的嫉妒,终于,他开始正面维护沈水北了吗?

  叶君漾淡漠且冷血,这些女人一个个使劲儿往他身上扑的原因不光是他是九五至尊,可以带给她们无限荣宠,更重要的是他偏偏还长了一张让所有女人都春心荡漾的脸。

  钟嫔毫不怀疑叶君漾的冷血程度,所以当那把剑架在她脖子上的时候,她整个人脸色苍白地瘫倒在了地上,“皇上,我不是这个意思!皇上,不要杀我!”

  沈水北站在一旁看着,他现在这样是在维护她吗?可是看看身旁的沈清浅,沈水北自嘲地笑了笑,想什么呢,大概他是怕自己怎么样了,沈清浅会难过吧。

  一群人都看着钟嫔惊慌失措的样子,有些人微微撇过头,不屑地笑了。叶君漾宠爱钟嫔的时候她们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儿了,何况今天只是看戏而已。沈水北如何她们又管不着,反倒是钟嫔,她要是失宠的话,就少了一个人跟她们争宠了。

  这样岂不是更好?

  叶君漾一把扔下手里的剑,剑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钟嫔终于得以松了口气,他这是不杀她了。

  “滚。”他的薄唇里面淡淡地吐出一个字,大厅的气氛一下子冷到了极点。

  这个情况和刚刚过来的时候想的可不一样啊。

  钟嫔却连滚带爬地起身往外面走去,叶君漾不杀她就好了。他不杀她就好了,她哪里还敢奢求别的东西。

  “娘娘,我宫中还有事,便回去了。”几个妃嫔福身告辞,早知道就不过来看这场戏了,还好没有殃及到自己。

  这事也就罢了,叶君漾如此反应,还有谁敢提起,沈清浅冲着她们点点头。于是一群人立马往外跑,哪里还敢在这里多待一刻。

  这样一来,整个大厅里面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了。这个情况是沈水北完全没有料想到的,她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叶君漾一眼,不管怎么样,他的心思她都不可能猜透。

  只是他刚刚那个样子实在是可怕,特别是他拿着那把剑放在钟嫔脖子上的时候。大厅里没有人说话,整个气氛因为叶君漾冰冷的脸色而降到了冰点。

  沈水北冲着沈清浅福身,抽回被沈清浅握着的手,“阿姐,我也告辞了。”

  沈清浅看着沈水北的背影消失,这才敢抬步往叶君漾的跟前走去,她的脸上还是端着无懈可击的笑容,她伸手上去拉住他的衣袖,“皇上,臣妾不知道钟嫔……”

  叶君漾根本没有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他一把挥开沈清浅拉住他的衣袖,这样大的力度使沈清浅后退了几步。

  “沈清浅,也许朕不该看在水北的面子上对你网开一面。”

  沈清浅脸上的笑容僵住。

  他知道,他知道,若是她压下来了,钟嫔哪里会有能耐闹到这个地步?

  他什么都知道,可是他处处考虑的那个人是沈水北不是她,她再怎么机关算尽也得不到他半分疼惜。

  叶君漾再未看失神的沈清浅一眼,直接就从她身边走开,沈清浅把眼底的泪水逼回去,不能哭,她要靠自己夺回那些东西。

  沈水北走出凤鸳宫的时候,脑子里还是有些恍惚,不能完全理解刚才发生的事情。来之前想过很多,她想过或许她会解释,或许她会遭到叶君漾一句一句的质问,他不相信她的时候会觉得难过。

  可是都没有。

  走到转角处,沈水北被一个手里端着刚刚从御膳房拿出的点心的宫女,直直地撞上,那点心顿时撒了一地。

  她毫无准备,所以被这个力道撞得后退了一步,险些摔倒之时,一只有力的胳膊扶住了她的腰,她被那个人整个揽在了怀抱里面。

  沈水北在一时间愣住,而那宫女在撞上她之后本来已经傻了,现在看到她身后的人立马跪到地上,大声喊道:“皇上,奴婢不是故意的!公主饶命啊。”

  这一口一个皇上的,她却不敢回头看过去,只是心中一凛。

  身后传来叶君漾清冷到好听的嗓音,他淡淡说道:“下去吧。”

  那宫女抬头讶异地看了一眼抱住沈水北的叶君漾,随即不敢再多停留一秒,直接抓起打翻在地上的东西急急忙忙就跑走了。

  沈水北就这样看着那宫女的背影,直到那个宫女跑远,心底有些欲哭无泪,不要留下她啊。

  只是身后的人好像依旧没有要松开她的意思,沈水北在他的怀里整个人都是僵住的。他们站在风口,可是吹过来的大风也丝毫比不上沈水北心里的风起云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