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试探

  林俣一睁眼就看到从上铺垂下来的两条小腿。

  “醒了?”虞牧的声音从床板上方传来,“记得多少?”

  “……腿拿开,我要起床。”林俣扶着脑袋把自己撑起来,“上当了——你带我回来的?”

  虞牧没跟他解释,只是“嗯”了一声,缩起腿,趴在床上,把脑袋挂下来:“那个点是我指给你的,我刚才还担心你会觉得是我坑的你,再跟我打一架。”

  林俣苦笑:“如果是你,我哪还有命睁开眼看见你那两条腿。”

  “我不是都缩回去了吗。”

  “但是你又挂了个头下来。”

  虞牧嘿嘿地笑了两声,又问:“你那‘蒙楚’,究竟是谁传给你的?”

  林俣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替人挡灾,听得这话也只以为虞牧是在疑心传信人,皱起眉说:“权铄既与我结下‘蒙楚’之誓,就绝不会负我。”

  虞牧点点头,又忍不住说:“昨天听你说起‘蒙楚’,我一时间硬是没反应过来——你们到底是从哪里翻出来的这么偏僻的秘术?这种华而不实又后患无穷的东西,只怕连创始人也不会喜欢使用的吧?”

  林俣听了这话,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出声,弄得虞牧几乎以为他又睡过去了。

  良久,他轻声说:“昨天晚上,我跟你讲的那个‘故事’,你还记得多少?”

  虞牧心说怎么可能忘记,把头缩了回去,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口头上却是不置可否:“怎么了?”

  “你肯定被吓到了吧?”林俣轻笑,“其实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觉得你像一个人。我从小就经常做同一个梦,梦里我总在跟同一个人说话——那句话也是因为反复在梦中出现,我才会记住。”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想着,你灵力这样强,必是千年以上的妖仙,或许知道那时的事。”

  书桌上金黄的一方阳光忽地熄灭了,远处滚起隐约的雷声。

  确实是知道的。

  虞牧虽是人形,此时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全身的毛都炸开了:“所以……你……咳、你是?”

  下铺床板吱呀一声,接着,那人穿了鞋子站起来。

  他这才发现原来林俣有这么高,站直了比上铺还超出一个头,一转脸就把虞牧惊恐万分的神情尽收眼底。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你知道我在跟谁说话,对不对?”林俣急切地问道,眼中隐约透着些雀跃。他说完才察觉到,对方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好。

  虞牧半躺不坐地僵在原地,姿势十分尴尬,却像被冰封了似的不敢动,也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了?”林俣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不禁有些奇怪,“……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直到雨云接近,窗外咵地响了一声雷,虞牧才总算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跟你说话那人,有说过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那倒没有。”林俣越发奇怪,“你为什么这么问?”

  林俣并不是易敬那种只能靠纸笔推理的一根筋,立刻就觉出了不对——虞牧明显就知道那人是谁,为何还要问名字,这是在试探他什么?

  虞牧答不上来,眼神胡乱飘了两下,决定绕回原来的话题:“那‘蒙楚’之术,也是在梦里学的?”

  “算是吧。”林俣叹了口气,“‘葛生蒙楚,蔹蔓于野’,那是只有夫妻或是至交好友之间才会用的术法——一生只能施用一次,倘若其中一人遭遇不测,便可以将一件重要物品传送到另一人处,只要那另一人活着,那信物就永不会损坏。”

  而当另一人死去,东西也会立刻消散,归于天地。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虞牧低声道:“你既然知道蒙楚,那应该也听说过‘野蔓’吧。”

  电光一闪,暴雨哗地下来了。

  ……

  此时此刻,千里之外,也是一场暴烈的雷雨。

  易敬站在寝室的窗边,望着雨幕中轮廓模糊的十七斋。

  或许是雨里夹着冰雹,声音竟比雷声还大,震得他汗毛直竖。

  他在说不清好闻还是难闻的泥土气里舔了舔嘴唇,对身后的人说:“回来了?”

  开门的声音隐没在雷雨中,易敬却还是听见了。

  吴如月转身合上门,摘下精湿的军帽。虽然知道自己昨晚刚剃了军训板寸,他还是习惯性地挽了挽鬓角,不出所料地没摸到什么东西。

  他声线阴柔,几乎听不清:“老大休学了,你知道吗?”

  易敬转过头。

  可能是雷声太大,他模模糊糊地又听到了居月诸的声音,说着那句让他无比在意的话。

  ——“你有想过吗,你一个人类,贸然插手妖物的事会惹上多少麻烦?掌灯妖仙的强大灵力能护得住你,护得住你老爹老娘七大姑八大姨吗?”

  徐质贵是他的舍友,在他们见面第二天,就休学了。

  吴如月以为他没听清,略提高些声音重复了一遍,又问:“老大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我听见了。”易敬低声说,“我知道。不太好。”

  易敬定定地看着他的室友。人如皎月,气若流霞,吴如月实在是位投错了胎的绝代佳人——合该在落花时节秋千架下,邂逅一位……他读书少想不出什么具体的语句夸男生潇洒漂亮。

  如果一定要说,那大约便是……虞牧那样的吧。——为什么想到这个?

  娇生惯养、任性自在的徐质贵已经因他遭了无妄之灾。将来他会不会把同样的意外带给这个人呢?

  “昨天晚上就传开了,助班学长给他家里打了电话,导员一回来就碰上了他爸妈——昨晚听说这事,他们一时间买不到票,硬生生开了八个多小时的车赶过来了。”吴如月静静地望着他,“导员忙着,就让我训练结束马上回来告诉你,说这不关你的事。”

  易敬有些意外地点点头:“他让我别说出去。”

  消息走漏,“疯了”的徐质贵即便想回来上学,只要他不想被人指指点点,就至少得等到一两年之后风声过去了。权钧焦头烂额之际,居然还想得起要让他宽心。

  “导员真的很好。”吴如月低声叹道,“可他昨天下午去哪里了呢?如果那时候他在,这事情就只有我们十几个人知道了……我也不是怪他,只是……唉。”

  一时无话,唯有窗外风雨呼啸。

  许久,易敬叫了他一声:“老四。”

  “嗯?”

  “我想了想,我还是不住寝室了。”

  “你怕也跟老大一样撞鬼吗?”吴如月理解地点点头,又道,“我们学校一半都是本地人,现在出了这事,只怕都要回家去住了。虽然是军训,但这时候学校大概也不会拦。”

  易敬也没法说实话,只是在心里默默说:只要没有我,你们就不会再撞鬼了。

  吴如月轻轻抓住自己的衣襟,深吸一口气:“我从来没想过鬼故事还有真的。”

  “不会再有了。”易敬闷闷地说。

  他心里不顺,胡乱抓了把伞往外走去,没有理会吴如月的疑惑。

  说话的这一小会儿还不够其他人吃完晚饭,整栋楼安安静静,除了他的脚步声,就是外边仿佛永远也不会停的雨。

  雷已经不打了,他摸卡刷开了门禁,撑开伞,走进了雨里。

  吓疯了人的电话,十七斋里的“野蔓”,虽不知确切目的,但诚然就是因为他才会出现。

  可是……这难道要怪他么?

  ——“你有想过吗,你一个人类,贸然插手妖物的事会惹上多少麻烦?”

  那一年夏天,他四岁,虞牧“五岁”。

  他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铁栏式的防盗门后吃冰棍,对门那家敞着门,里头的小孩跑出来,抓着他家门的铁栏杆,挠了挠防盗门上蓝色的纱窗布:“我是虞牧,你的冰棍可以给我舔一口吗?”

  他开了门。所谓“插手”,真要说起来,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掌灯妖仙的强大灵力能护得住你,护得住你老爹老娘七大姑八大姨吗?”

  自初见到如今已有十五年,狂风起于青萍之末,初时平静,可一旦风起,轻易便不可能止息。

  居月诸示警,当晚便要掌灯,虞牧却带他去她家里洗澡,难道想不到他会跟着去?

  分明是妖物们诱惑着他走进“麻烦”里,一转头却都来怪他好奇心太重,这他娘的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他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无明业火,猛地把伞摔到了地上。

  伞骨柔韧,在地上弹了一下,然后朝天躺着了。雨水兜头泼下,总算是平复了些。

  他张嘴喘了几口气,吐出嘴里的水,忽然觉得此情此景颇为熟悉——高考结束的那个下午,他们一起回家时好像也是这样的。

  可是少了一个人。

  呸,想他干什么,再想那邪火又要上来了。

  易敬抹了把脸上的水,撑起手掌挡住眼前的雨点,发现眼前这幢楼居然就是那十七斋。

  ——“野蔓”所在之处。

  “本年度最缠绵悱恻的爱情法器,前世有缘,今生再见,一点一滴都让你回忆起来……”虞牧说的虽是玩笑话,意思却很明确——那是唤起前世记忆的法宝。

  可……有“幽冥”的存在,前世今生之说便只能是一派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