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敬又一次莫名其妙地从虞牧的床上醒来。
是一个早晨。
易敬坐起来,茫然地摸了摸虞牧的被子,私以为手感不佳。
过了好一会,才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
虞牧这狗人到哪里去了?
易敬一把掀开被子,胡乱趿拉了两只拖鞋,踢踢踏踏地冲出房间门,到书房门口迎面跟正往里走的虞牧撞了满怀。
然后听到了易碎物品落到地上的声音。
虞牧环顾一圈满地的碎玻璃,无辜地张着双臂,哭笑不得:“干什么?”
“……”
易敬沉默了一会,一挥手把满地玻璃碴子扫到了客厅。
“……这里是‘复月’,虽然是过渡,但也是幽冥的一部分。你这是在给我家制造‘杯子离奇复原’灵异事件。”虞牧说。
易敬没有理会:“第一次‘竟源’,那个弃老的不孝子在晚上看到了白天的山洞,这才吓跑的,但是那洞已经塌了,天色又太暗,再加上竟源之术画面不清,所以我们没有看到,对不对?”
“对。”虞牧轻轻向后挥了挥手,四分五裂的玻璃杯自动拼合,忽忽悠悠地朝厨房飘回去。
“但你知道。你一看到那两个人,就知道了,在你眼前展现的的是那个特殊的晚上。”易敬说,“你还得知了,这一晚的时间会慢一个小时。”
“对。”
“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这对你来说很重要?”虞牧随口应答着,美滋滋地把装清若灯的小盒子塞回原处,哄小孩似的拍了拍它,然后站起来,“反正,我想弄清的事情我都已经明白了,我们这就能回去。”
易敬皱了皱眉,觉得今天的虞牧不对劲:“别打岔。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虞牧仍旧笑着,挑了挑眉,等着他说下去。
“‘复月’一般来说是一个人用的法术——啊,不,这玩意几乎‘就是’个单机游戏。”易敬轻声说,“或者是万人同时在线的大型网游——你来的时候,没有顺便拉上一大群人一起改写历史吧?”
虞牧:“……你对我的智商有什么误解?”
易敬看着他带笑的眉眼,轻声说:“复月之境,只有施术者真实存在啊。你带着我进来,告诉我这些,我能把记忆带出去吗?——为什么做这种无意义的事?”
“……想改变现世才会用那个奇葩变态版。”虞牧无奈,“普通的‘复月’,并非不能由两个人施术。只要各自施术,然后去找对方就行了,反正‘幽冥’只有那一个——我们俩境界差多少?我远程控制你跟我念个一样的诀不难吧?”
易敬一听,顿时就像平日考后跟虞牧对答案、遭到“就这玩意怎么可能会有人不会”神级提问的时候那样,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不过他所说的这丧天良的方法,实际操作起来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可这骚操作,简直是在把人当木偶玩,与虞牧惯常的风格大相径庭。
——说起来,眼前的这个“虞牧”本身,也与往日有些微妙的不同。
“等等,你刚才说,‘去找对方’?”易敬说,“……也就是说,‘复月’会‘复’在原地?”
虞牧眼神一闪。
“可我们现在是在你家——你的家和我们的学校,应该不是重叠在一起的吧?”易敬轻声问道。
虞牧不语。
这代表着,现在站在易敬眼前的这个人,正在述说一种、与昨夜他自己所说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真相”。
“虞牧。”易敬深吸了一口气,抬头,与眼前这人四目相对,“你,真的是虞牧吗?”
他不说话,良久,忽然笑出了声:“你应该知道,我们把那壁画套到五十年前也不管用,人走后它就会被天道抹去。”
昨晚不是这样说的。
易敬不动声色,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所以,我们将五十年前的山洞,固定在了五十年后。”他的喉咙上下滚了滚,再开口时,声音依稀有些嘶哑。
这就实在离谱了——易敬完全明白“复月”的法力消耗,掌灯妖仙再如何强大,也绝不会用这样的方式维系法术。
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虞牧补充说:“吃了半天的时间,化作灵力,储在洞中。”
易敬瞪大了眼。
妖精能吃什么暂且不管,这句话的重点是——那错开的半天!
“……可是你、你昨天晚上不是这么说的。”
虞牧没有接他这句话。
两人沉默了一会,易敬说:“你只告诉我,为什么改口。”
“……只是、为了一些象征意义。别问了。”
“?”易敬茫然,“嗯,所以,按你刚才的说法……你的意思是,那一年的‘幽冥’,被永远定格在了现世?”
虞牧避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它被……在现世,炸成了个他妈的采石场?”易敬悚然道,“那……那……”
虞牧叹了口气,踢开椅子坐下。
易敬又懵了好久,脑袋里好不容易蹦出了几个字,死活排不出个先后顺序,磕磕巴巴地说:“所以……你提前掌灯……错乱……我们的时间……是因为……因为‘幽冥’……在泄露?”
虞牧不说话,过了好久,又叹了口气:“‘泄露’这词用得真好,你语文要满分了。”
易敬还没缓过劲来,用力揉了揉脸:“我现在不知道该信哪个说法,不过你特地把我弄进来、给我看这些,应该也不是闲得无聊——出去之后你能把需要我干的事列张单子给我吗?”
虞牧叹了第三次气,仰头看着天花板,答非所问:“还差一会。”
易敬傻乎乎地陪他等了一会,忽然明白过来:“你他妈拖时间呢?”
“复月”之术,施展时需要天时地利人和,麻烦得不得了,想收却是随时能收——有什么好拖的?
虞牧又静止了一会,站起来,按住易敬的肩膀:“拖完了。”
“……”
下一刻,眼前的“一个月前的狐狸窝”硬生生糊成了一个进水的调色盘,眩目至极。
如果此时此刻有一个凡人不幸看到了此番场景,他一定能把昨天吃下去的粮食回馈给世界,为国家富强和人民幸福作点贡献。
易敬用力眨了眨眼,又使劲甩了甩头,仍旧没有找回东南西北,七荤八素地问:“我们现在在哪?”
他听到虞牧平静的声音:“我施术的地方。”
易敬莫名闻到了一股炸鸡味,然后想起来,虞牧正是在一家麦当劳门口施展的神通,这美好的气味应当是来自于现世中的他所穿着的衣物,一时间无言以对。
虞牧好像把头转了过去,声音比刚才稍轻些:“我还是没想明白。”
“……什么?”易敬问着,这时,他眼前的五色彩点终于散干净了,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由衷地感叹道,“我操。”
他看不见,并不仅仅是因为头晕眼花。
还因为这地方……实在是,伸手不见五指。
然后他发现,虞牧其实并不在他身边。
“儿子,你怎么了?”虞牧向这边走过来,薅了一把他的头发,“沉默是什么意思?有什么见解?说说看?”
“……?”
“我刚刚把这堆石头大概拼回去了一点,大概有点用,”虞牧薅着易敬的头发,不顾他的嚎叫,硬生生把人提了起来,“但是吧……哈哈。”
“?”易敬隐隐听出一丝不对劲。
“就算一千年过去,我一个人也抵不过……抵不过当时负责画符的那位大佬。”虞牧“嗨”了一声,靠过来撞了易敬一下,“只能慢慢来了,封住这一片,等把石头都收起来,再送它们回幽冥——”
他忽然感到自己头顶亮了个小灯泡,欣喜地自以为找到了完美解决方案:“——哎,儿子,你大概估分多少?要不要考虑留在本地,为人类的未来与宇宙的和平作点贡献?”
“……不是你跟那位大能一起画的吗?你们那时候才多大,一千年过去你就没点……长进、吗……”易敬越说越犹豫,缓缓转过头,刚好对上虞牧满脸复杂的神情。
虞牧皱着眉:“你是……怎么知道的?”
易敬愣了一会,明白过来,苦笑着摇了摇头,由衷地感叹道:“我操他妈的。”
“复月”不是寻常小妖能够支撑的,在里头再叠幻阵更是不易,因而他无论再如何疑惑,终究也没有怀疑过里头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虞牧。
仔细想想也确实,他自认识虞牧起也有了十几年,确然没有见过这妖虚弱的样子——即便是在……那一回。
如此说来,“虞牧”几次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模样,大概就是因为灵力不支。
虞牧一叉腰:“谁的妈这么活力四射?讲出你的故事?”
易敬怀着复杂的心情,简要讲述了“复月”中出现的信息,然后分别详细地描述了虞牧几次奄奄一息的鹌鹑样。
虞牧怀着复杂的心情,不动声色地针对易敬详尽描述自己怂样的行为表示了鄙夷与谴责,并且呵了惊天动地的一顿痒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哎哎哎……停!停!”易敬的魔音在山洞里回荡,“卧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狗子!狗子停下!我不行了!”
虞牧感觉自己灵敏的耳朵受到了惨无人道的摧残,于是停下了罪恶的双手,掸了掸:“就该你被骗。你对九尾狐种族和我四位数的年龄有什么误解?”
易敬吭哧吭哧地一边喘一边还要笑,好久才捯过气来。
“可我觉得那些基本上都是真的——呐,当年在这画图画的就是你们俩熊孩子。”易敬说,“所以,真货,能不能告诉我,‘象征意义’,是什么?”
“你说的那些?对,基本都是真的,前后两种说法也各自有真有假,但是……诶?”虞牧突然发现易敬脚边有一块带着彩绘的碎石,捡起来,信手扬起一道白光,投进了壁画半损的洞壁。
“但是?”
“这么说吧。”虞牧又在山洞里巡视了一圈,确定没再剩下大块碎石,“你爱你妈,你爸也爱你妈,这都是真的,但你是你爸吗?”
易敬:“我是你爸!”
“行了傻儿子,”虞牧眼疾手快地又抓住了易敬的头发,薅着一把毛硬生生把他提起来,“走吧。那只八爪鱼硬要吃肯德基,就剩我们俩去金拱门了。”
“操!背弃组织!无耻之徒!”易敬使劲掰开虞牧的爪子,解救自己的头发,忽然说,“等等,她先走了?哎?!糊弄我的那SB该不是她吧!”
虞牧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说道:“快走吧,我把这里封起来。”
“那我去画阵。”易敬转身向稍远处走去。
“别走太远,你想把五十年前的石头粉踩到太平洋吗。”虞牧说,“对了,一会我布了外层封印之后,你过去留个印记,让它认识一下你。以后这里就交给你了。”
——要骗他把志愿填在本地。千年九尾狐如是想道。
“别什么‘交给我了’,说不定你还真就考炸了八十分,要读这个学校呢。”易敬捡了一块石头,找了个平坦处,划了两笔,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是不是还穿着女装来着?”
洞口的虞牧结完封印,正废物利用似的回收四处逸散的灵力,忽然听见这声绝望的嚎叫从背后响起,莫名其妙地回头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