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来自过去的信使

  易敬回想了一下他们刚刚见过的人殉场面,木然道:“……哇。”

  虞牧当时想着,被毁的壁画可能是条有用的线索,于是施术时定位的就是作画当天的后山。

  以他的道行,再带上个凡人,时间误差前后二十年以内、地点落在方圆十里之内都属正常范畴。

  ——高门槛、高消耗,复月之术施用困难的主要原因便在于此。

  “其实……我与前任掌灯人年纪相差不大。我当时路过,是看到他从地底下挖上来,跟个兔子似的,实在有趣,才过去跟他说话的。”虞牧说完,念及这话并不算完全的实话,又补充道,“太小了,没记住当时是在哪里。”

  “因为大规模人殉,那洞里有很多破碎的怨灵——又因为他挖了个破口,里头的怨气时常散逸出来。那墓主的家人害怕,请了许多巫人来镇压,却只能更加激起怨气。就这么没完没了地拉锯。”

  “大约十几年以后,一个年轻术士到了这里。”

  “就是当年那个孩子。我认出了他。”

  易敬沉默了许久,缓缓地说:“你们一起画了那些壁画,目的是安抚怨灵。”

  “对。”

  “那也就是说,引路人是在你们来之前,被山上的怨气吓丢了魂魄,才会留存至今,被你捕捉到的。那时候连壁画都没有,更别提什么炸不炸。”易敬说,“你找了个无关人员做向导,反思一下业务水平?”

  虞牧诡异地笑了笑:“不对。当时壁画已经在了。”

  “明明……”

  “复月之术施展时,过去时空会在小范围内取代现世。”虞牧幽幽地说,“他其实,早在那个满月夜,就已经是幽冥里的人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那十几年间一直就待在那座山上。”虞牧说,“每次月圆,我都会聚气化雨,遮蔽住月华的阴气,以免怨灵作祟太嚣张,闹得城里那家人太不得安生,没得一怒之下叫人来彻底灭了这些无辜的可怜人。”

  “我的狗子这么有人文情怀?”

  “我唯独漏过了一天。”虞牧说,“作画的那一天。”

  他露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接着说:“当时墓门封闭,我们是用‘复月’,把壁画……画到了五十年前。”

  自然也就没空施展神通成云致雨。

  “你……‘们’?”易敬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易敬对他们这些老妖怪的把戏了解算不上多透彻,但也知道,通常使用的“复月”都仅限单人,只有施术者本人能够自由活动——而施术者的目的通常只是了解从前发生过的事,很少有尝试在幽冥之人面前亮相的。

  幽冥只是储存过去的一个容器,改变它的内容物并不会影响现今。也正因此,改变幽冥将使历史变得毫无逻辑。

  夸张一点说,比如施术人来到一个月之前,把全天下的粮食一把火给烧了,然后理所当然地引起了大规模骚乱,可他不能改变今日的状况,于是历史将多出这样一笔:一个月之前全世界粮食不翼而飞,而全世界劳动人民通过不懈努力,终于在一个月之内获得大丰收,完美解决了粮食短缺及其带来的其他所有社会问题。

  何其滑稽。

  ——只是一次,那大可以当作笑话,可若是几十次、上百次呢?

  简直瞎搞。

  因此,很少有人探究过这方面。

  而事实上,这法术其实还有一项豪华升级版,就是将整个幽冥拉入现世,所有人都能重新书写过去,并将那被改写的一小块过去叠到现世,就像买了一大盒修正带,只为往作业本上涂短短的一小条。

  ——让那一段时间重新运行,以保证那一小块空间里的改动合乎天地规律。

  它与普通的“复月”不同,能真正地改变将来,故而一旦出了差错,后果将严重得多——同时它也与普通的“复月”一样,一切行为都无法撤销,只能再次施法,一层又一层地摞。

  “山洞里莫名出现的壁画被五十年前的人视为神迹,于是在那条时间线里,那座山没有成为陵墓。”虞牧说,“那一个山洞的空间,就这样被改变了。五十年后的世界里,那家大贵族仍然把这里选作了逝者的阴宅,但那个充满怨魂的山洞,被这个神迹山洞盖住了。”

  看起来很顺利。

  但他们,到底是把一个可以改变现实的时间法阵敞口放着,放了五十年。他们毕竟不能在幽冥里守五十年——天知道在他们走后,这里又发生过什么。

  简直是疯了。

  易敬好像还存着一丝希望:“你那位远古大能……应该是有办法的吧?”

  “这东西只有单机和社区两种形式,打不了双人小游戏。”虞牧惨然道,“现在我想知道,究竟是前天晚上的我不小心把法术玩成了套娃,还是事情早在当时就出了差错。”

  自然最好是意外——画下壁画的那一天,九尾狐不再压制怨气,弃老的不孝子看见山上突然鬼气森森,以为是警示,良心发现。那他们自然是没有闯祸,甚至能算得上是办了件善事。

  可是……正常人逃跑只会是掉头走,怎么会朝着惊吓的源头冲过去。

  那究竟是来自哪个时空的人,看见的又是什么呢?——那五十年的异界光阴,究竟在那孤独的山洞里留下了什么?

  易敬叹了口气:“事情大了。”

  虞牧亦叹了口气:“潜龙在渊,一跃可达天门。积累了一千多年的错误……咱们完蛋喽。”

  易敬惋惜地望着虞牧,又叹了一声:“被你这么一奶,可就更加完蛋喽。”

  “……”虞牧无言以对,“先睡一觉。”

  他俩正待在现世与幽冥的过渡之地,晨昏正常交替,此时正是黄昏。

  “啊?”易敬被他的大跳跃弄得一脸茫然,关注到这话的具体内容后更是莫名其妙,指着钟道,“这才几点,你要睡成猪了!”

  虞牧摇了摇头,抬手捂住额心,用力揉了揉,疲惫地说:“你爸爸我总有一天要让你来点灯。”

  “!”易敬还真忘了这茬。

  他干笑了两声,回头看见虞牧正拱进软乎乎的空调被里,留了半个屁股露在外面,又忍不住说:“你明明一个千年老妖,为什么总跟个幼崽一样?”

  虞牧大致已经处于睡眠状态,口齿不清地得意洋洋:“可爱啊。”

  “……”

  易敬叹为观止地欣赏了一会虞牧依旧没有收回去的屁股,打算起身出去再打上两个钟头的摩尔庄园。

  转头的一瞬间,他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距离极近,几乎要扑到他脸上来。

  “!!!”

  易敬大惊之下,猛地后退,一屁股坐到了床上,差点把熟睡的虞牧弹到地上去。

  他神经紧绷,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地盯着那矗立着的人影。

  身后的虞牧悄无声息,仍旧睡着——这么大动静竟然也没有惊醒他。

  这不知从哪里被投射过来的阴影静静地立着,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凝滞了。

  易敬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脑海里飞快地过滤着闪现的各个念头——该怎么办?

  他越想越不得头绪,忍不住用余光瞥了虞牧一眼。

  那人双眼紧闭,墨黑的眉目在室内惨白的光线下,竟不似个活物。

  前天晚上……

  前天晚上那影子在镜前……虞牧在浴室角落……

  好像,也是这般模样。

  易敬有一瞬间仿佛串联起了什么,但并没有抓住那点一闪即逝的灵光。

  影子忽然动了,易敬心中警铃大作,然而竟看不清它的动作。

  太模糊了。

  这莫名其妙的僵持持续了很久,可只能看到这东西在动,要说细节,那就连胳膊在哪手在哪也说不出来。

  有好几次,这混黑的影子甚至模模糊糊地逼近了易敬的身体。

  它似乎并不想理会它面前的东西。

  又过了一会,它悠悠地退开去,竟然往外走了。

  仍旧憋着一口气的易敬:“……”

  他困惑着,刚想松一口气,肩膀上却忽然搭上了一只冰冷的手,凉凉的气息喷在耳边。

  有人贴着他的耳朵,幽幽地说:“你在玩一二三木头人吗?”

  易敬凝固似的停顿了几秒,忽然转过身,猛地扑过去,给了虞牧一个泰山压顶,隔着被子照着他腰窝狂戳一气:“虞牧你个狗人我操你大爷!”

  虞牧无处可逃,在易敬的魔爪下扭动狂笑了一分多钟,终于把两人都扭到了地上。

  虞牧甩开头上的被子,深呼吸几口,堪堪平复下呼吸:“你到底见了什么鬼?!”

  “我?我倒是被你吓明白了。”易敬喘着气,竖起了修长的中指,“我他妈看到了你!”

  “?!”

  “它下线你上线,你下线它上线,”易敬咽了口口水,“旁若无人,我刚才还奇怪来着——哎我问你,这地方,是高考前一礼拜的你家,对吧?”

  虞牧眨了眨眼睛,嘿嘿笑:“哈哈哈……”

  “你不能挑个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吗?!”易敬拖下床上的枕头拍到虞牧脸上,“你大爷的,累不累啊!”

  “累,累,哈哈哈哈……”虞牧抱住了枕头,一本正经地说,“我们点灯吧。”

  “你不是说等明天中午吗?”

  “都一样,都一样。”虞牧说着,拿出了灯芯。

  易敬无语了一阵,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虞牧这狗人食言而肥不是一次两次,可掌灯的时辰乃是由天地大道决定,不是掌灯人可以随意更改的。

  可不等他问出口,周围的景物便又一次溶解了。

  仍是一个子夜,凸月挂在西天,还未来得及落下。

  易敬愣了一下,忽然瞪大了眼睛。

  “你……你没在点灯……”易敬茫然地望着四周,“你想干什么?”

  虞牧轻轻地笑了:“我在讲故事啊。”

  眼前的景象不得不说诡异。

  半坡山林,一丝微风也无,静极了。

  “这是……你们画画那个晚上?”

  月光本就浅淡,虞牧的眉目隐在阴影之中,不知是什么表情:“是啊……不过,我们画那壁画,不是在晚上。”

  这话的语调竟让他——身在复月之境中、对现世记忆模糊不清的易敬——想起了自己初次目睹妖仙掌灯的场景。

  从容不迫,傲慢而妖丽,是上古大妖的模样。

  易敬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看。”虞牧悠悠然抬起手,指向一处所在。

  九尾狐莹润的指甲尖温温柔柔地泛起一点月色——在易敬的视野正中,与另一片亮光重合了。

  易敬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用力眨了眨眼,好像试图把混淆视听的妖魔鬼怪在眼皮间挤成肉饼。

  虞牧又笑了一声,揽着易敬的肩,引他走上前去。

  那是一个洞口。这是一个黑夜。

  可诡异的是,洞中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光。

  易敬极慢极慢地吸进一口气。

  “那是你们。”易敬悄声说道,这时隐约能够看见里头有人影扰动,他忍不住又道,“你们就不能也找个晚上?这一白一黑多吓人。”

  “不是这个原因。”虞牧闷闷地答道,“我们画到一……”

  后一句话才说了一半就突然没了声息,易敬有些奇怪:“狗子?”

  他回过头,却并没有看见虞牧。

  眼前是淡得仿佛一挥就要散去的月光,身边是深及膝盖的长草。

  远处山道上,一个年轻人背着一个老者,一步接着一步,缓缓走上山坡。

  ……

  心虚的不孝子,看见亮光,自然是要好奇一下的。

  ——听说那里是贵族大墓,万一是神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