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往事

  从念清园里回来时,已掌了灯,小径旁四处蝉起,像是夏日里一段美妙绝伦的小曲。月澜提着一个大灯笼走在苏七前面,为她照着路。府里也有些下人在挂灯笼,见到她,都规规矩矩唤声“七姑娘”。

  ​苏七静默着不出声,月澜便问:“姑娘是在想明日里头该怎样应付二殿下的事儿?”

  身后人传来轻轻一叹,随即道:“兵来将挡就好,我所忧心的倒是月溪。”​

  “月溪?那丫头怎么了?”​月澜不解。

  “她应该,是认识二殿下的,或许她与二殿下不仅仅是认识。你过几日去问问张嬷嬷这月溪是怎么来到府上做奴才的。”​

  ​月澜应下,但还不死心,又说:“姑娘,明日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苏七闻言轻笑出声,“傻丫头,你可知二殿下明日为何邀我前去赏莲?”

  月澜想了想,说:“我觉得是为了讨好姑娘你。”

  “那又是为什么而来讨好我这一个小小的庶女呢?”

  “莫,莫不是为了讨好将军府?”

  “是。二殿下萧夜齐,虽是天家的第二个孩子,身份尊贵,奈何生母仅仅是皇后宫中的一个婢女,毫无根基,在朝中孤立无援。

  “偏生的皇上也不看重他,就连封王都是这几年才封的。这样的一个皇子若想在这朝堂之上走下去,自然需要寻一个能为他遮风挡雨的好靠山。

  “左挑右选看中了有兵权又护短的我的三叔长宁将军,但他没有任何三叔看得上的长处,如何能说服三叔加入他的阵营,用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赌他一个不受宠皇子的未来?除却一身武艺与那一张令万千姑娘倾心的容貌,他别无他长。”

  说到这里,月澜也就明白过来。若是二殿下成为了三老爷的女婿,焉能有不帮衬着他的道理。

  但府上只有两位小姐,六姑娘苏云芷是嫡女,别的不说眼界自然是高过寻常世家小姐的,如此他便理所当然的将目光放在苏七身上,左右苏七在苏振扬心中的地位也差不了。

  他却不知道苏七虽为庶女,那也是放在杭氏房里养大的,吃穿用度都是随她六姐姐,苏云芷有的东西从来少不了苏七。这样长大的姑娘又怎会向寻常世家庶女一样好哄骗。

  萧夜齐这一计确是用错了人。

  月澜想着苏七既能想到这一层,明日也无论如何不会在二殿下跟前吃亏。

  两人一前一后的回到揽月居,苏七却在门口处停下来,唤住了月澜,说:“你稍后让一个小厮去平西王府带个话,就说为谢世子与六殿下的恩情,请他二人明日巳时一刻在清云寺赏莲。今日晚了些,便不去叨扰六殿下,劳请顾世子明日携六殿下一道来。”

  “是。”月澜应下,提着灯笼匆匆离开。

  屋里方嬷嬷嬷与月溪听着了声响,都出来迎苏七,三人一并入了院子。

  月溪就说:“月澜姐姐说姑娘每日这个时辰都是要看书的,已经将那些册子放在西偏房,也熏了桂花香,姑娘可还要吃些点心?”

  苏七摆摆手,“今夜便罢了,去替我准备沐浴水吧!”

  方嬷嬷在一旁道,“夏日里头蚊虫多,熏点艾草香。”

  “是。”

  揽月居里有单立出来的水井与小灶,只需拎木桶打水就好,柴火每隔五日也有小厮往灶间送,现劈好的,不费事。月澜是苏七跟前的一等丫头,原则上照看苏七的起居就好,烧水做厨便落在方嬷嬷身上,如今来了个月溪,自然是要分一些活给她做的。

  方嬷嬷见月溪下去打水,就将苏七拉去石凳上坐好,拉着她的手,眼里的担忧不言而喻:“姑娘,今日前头那念清园里发生了什么?二殿下究竟为什么事来寻姑娘?这事儿又与六殿下与顾世子何干?”

  苏七被方嬷嬷问笑了,她反握住方嬷嬷的手,笑道:“嬷嬷您一股脑儿问了我那么多,可要我回答哪个呀?”

  听她这样说,不像是遇见棘手的事,方嬷嬷心里头那块石头稍稍落了落,她说:“老奴是跟着林小娘的,她怀姑娘时遭了罪,生产时更加遭了大罪,姑娘又是个早慧的孩子,万事有自己的思量与法子,我唯一就怕姑娘受什么委屈。”

  她越说声音越小,又不想在苏七面前失态,赶紧取了腰间帕子拭泪,强挤笑脸出来,“都是些陈年往事了,说出来惹的姑娘糟心。”

  苏七拍拍她的手背,叹道:“是啊,都是些陈年往事了,每每提到我小娘,嬷嬷与婶娘总是用别的话盖过去,我也从不敢问,因是明白您与婶娘是为我好,但是嬷嬷,我如今也不小了,有些事情该是让我知道的,尚书府里的那个女人也是不该逃掉的。”

  方嬷嬷闻此言大惊,慌忙站了起来,眼中有这一会儿又蕴起新泪,“姑娘,姑娘你都知道了?”

  知道当年林小娘为何难产?还是知道了当时若无三太太与颜小娘执剑相护,苏七那时也是要去赴死的?只是这些事情,不应该瞒的好好的吗?这些苏七本不该知道,至少不该那么早知道,更不该让她独自承受着这些仇恨。

  苏七却只为自己与方嬷嬷各自倒了杯茶,而后淡淡说道:“五岁那年隆冬时我生过一场大病,您应该还记得吧?那时您被分去了后院洗衣房,月澜还跟在三婶娘身边,我身旁没有一个可以照顾我的人。

  “别的记不清,但屋檐上的那些冰棱子却记得很清楚,我又饿又冻,偏偏颜小娘被母亲禁了足,三婶娘又回了娘家。那时候我真的以为我会死在那个偏僻破旧的屋子里。”

  说到这里,她不禁自嘲出声,眼里也逐渐温润了起来,她继续道:“我万万没想到那时救我的会是二婶娘,我病了三日也饿了三日,整个人昏昏暗暗的,明明是大晴天,照着院子里的雪泛着白光,我却瞧不见。

  “第四日上,二婶娘徐氏带了一个嬷嬷过来,我在床上躺着,小小的缩成一团,她以为我睡着了,不省人事了,但没有,那时候我比前几日都要清醒,只是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她站在我榻前,话里无限可惜,她说,死了也好,也算是一份解脱,却可惜当日你三婶娘拖着坐月子的身子,拿着一把剑生生挡在了你小娘房前,挡住了你嫡母李氏的来势汹汹,也可惜了你颜小娘在产房里为你挡下的那一剪刀。

  “因为有她这些话吧,有对李氏冲了天的恨意,我居然熬到了三婶娘回来。”

  五岁……方嬷嬷不曾想过,苏七心里竟藏着这事儿整整十年,十年里每次回老宅,她还要做出一副与李氏母女和睦的样子,十年中还硬逼着自己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来,不让她与杭氏心里担忧。

  “这……作孽啊!李氏那疯婆子,那个恶妇,她当年造下要天打雷劈的孽却让我们七姐儿生生担了这样久,傻孩子,你怎的这样傻?”方嬷嬷顿时顿足捶胸,悔不当初没扑上去将李氏打杀了。

  林小娘,林歌浔,苏七的生母!哪里是什么难产而死,分明是李氏一份补品一份毒药的给折腾没的呀!最后竟还买通产婆要将尚在襁褓中的苏七掐死,幸得那时颜小娘在屋里,那产婆眼见着事情败露便拿着剪刀将颜小娘刺伤。

  这些事情本应告到京兆府里头去,让全城百姓瞧瞧这李家出来的嫡亲大小姐,尚书府的大娘子李氏是怎样一副丑恶的嘴脸。但第二日却说大老爷苏振宁昨夜回城途中跌落山崖,没了。

  苏府里头大乱,待忙完苏振宁与林歌浔的后事,杭氏也将身子养好了,正备着将这个公道要回来时,却闻见那产婆溺水而死的事情。李氏这是要斩草除根!这样一来,没了产婆的证词,林歌浔起初吃的补品也好,毒药也好,都是再没法查证的。

  京兆府自没有立案的可能,所以至今也没能为林歌浔讨回一个公道,可李氏却还被封了个当朝二品诰命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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