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难许卿

  宁晟蹲在药炉旁边,小心翼翼地掌控着火候。

  药罐子里的汤冒起了泡,咕噜咕噜地响着,很快就要熬好了。

  殊不知他在这里劳心劳神地熬药,那屋子里的两人还在谈论着宁家的事情。

  “宁晟那小子的祖父我认识,我以前在长安城里当值的时候,他祖母生他小叔难产,特意请了御医去,虽然不是我去瞧的,但那人也算是我半个徒弟,到后来满月礼的时候我也去见过。”

  余老先生七八十岁的高龄,虽然看不出来,但是经历过的事情一点也不少。

  他从前年轻的时候,受人引荐,凭着几张治疗疫病的方子进入了太医院,年纪轻轻都成了院守,虽然没有受过徒弟,但是也有几位得过他的教诲,如今还在太医院。

  只是余老先生看不惯那些弯弯绕绕,和前朝后宫的争斗,不想利欲熏心,便早早地离开,从此远离朝堂,不去碰那些浑水。

  只不过,身为太医院最得圣心的人,长安城中自然也有许多人认识他。

  “他们宁家,你也知道,世代功勋,从开国开始,就被太祖皇帝授予了定远侯的官职,那是因为开国的那段时间,边疆不稳,当时将军虽多,但是没有几个让人放心的,只是封了国公侯爷的爵位让他们安稳下来,后来大部分也被削了爵位,只有定远侯一家留到现在......”

  余老先生想着自己之前听过的那些事情,慢慢道来。

  定远侯一家都是武将,没有人不习武,就算是个姑娘也会一些把式。

  不过他们宁家一直子嗣单薄,很少有分支,只是因为无论是谁,从来都是只有一位妻子,哪怕是妻子早亡,也绝不续弦。

  基本上就是一脉单传,很少会有两三个孩子。

  “他们家的人,都是认准了一个就再也不肯松手,宁晟他爹年轻的时候要死要活地娶了他母亲,你可听说过有什么不合的消息?”

  余老先生问着霍恒,对方摇了摇头,他便继续说着:“他那个小叔叔也是如此,之前我还教导过他一些东西,后来为了一个女子连家产也不要,跟那女子云游江湖去了,管他过得什么样的生活,反正十分自在。”

  想着宁晟对安鹤之的种种,霍恒倒是认定了这一点。

  “你先前不是怀疑,怎么宁睢阳会把边境的势力轻松地放手了......我虽然也不清楚详情,只知道那时候他远在边疆,儿子在宫里当伴读,时不时的也有消息传到这里,说是侯爷夫人时常进宫,要是你是宁睢阳的性子,你会这么做?”

  起兵造反,宁睢阳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只能是放下权力,老老实实地回到长安当一个有名无实的侯爷。

  为了妻子和孩子,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霍恒刚要开口,就被余老先生堵了回去。

  “你忙着自己的雄心大志,还没有家室,也没有挚爱之人,自然是觉得无可厚非,为了未来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这些你不会明白……只是你有了自己心爱的人之后,如果只能在爱人和权力之间选择一个,你就能体会到宁睢阳的处境了……”

  余老先生语气沉重,缓缓合上双目沉思。

  “倘若你选择了爱人,那权力必定离你远去,可是你选择了权力,未来的日子也总会处在后悔和怀念之中……你现在是不会理解的。”

  他似乎想起来一些难以忘却的往事,清明的双目之中流露着哀伤。

  “先生,就没有两全的办法吗?”

  听着霍恒可笑的发问,余老先生摇了摇头,说道:“两全?我也想知道有没有两全的办法,都说是帝王薄情,我倒是希望你薄情一些……像他们宁家的人,都是痴情种,他们纵使再怎么天纵英才,都像宁睢阳一样,也只是为人制约。”

  无论薄情与否,霍恒都没有想到过自己对待感情会是什么样的。

  他的母亲是个狠心的人,独自把他抚养长大本就不容易,又承担着父亲的角色,还要同封地里的其他人周旋,她教给了霍恒很多道理,却没有教会他情感。

  这么多年来,有人让他谦卑有礼,有人教他读书习字,但唯独没有人对他说过感情的事。

  霍恒的目标只有那本就属于他父亲,属于他的皇位,他可以心怀天下,也可以礼贤下士,但是不能有心爱之人。

  “你说宁睢阳天资怎么样?放眼整个大周没有一个人敢在排兵布阵上跟他较量,为何边境无人来犯,那是他的功劳,但是他愿意为了家人受制于人。”

  “那宁晟呢?”

  霍恒还不够了解宁晟,他之前认识的宁晟嚣张跋扈,而且天资不俗,自视甚高。

  “你这不是看到了?遇着安家的孩子不也是跟失智了一样?他若是将心思放到其他地方,未来的几年,大周的边境还要靠着他守呢。”

  霍恒皱了皱眉头,心里想着,万一当真有外敌侵犯,可真不好办。

  好几代皇帝都是重文轻武,只是有定远侯府这个守护神坐镇,就以为相安无事了,其实除了他们家,能拿得出手的武将真的不多。

  堪当大任的又是少之又少。

  “那按照先生您的想法,这痴情并非好事。”

  余老先生突然笑了,像是在嘲笑霍恒一样。

  “痴情与否,好坏与否,都不是咱们外人能评判的,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宁晟他心里有分寸,若真是到了那个地步,他不会不顾天下苍生……只不过啊,已许家国难许卿,总是要做出割舍的……”

  “这有能力的人,注定是要因为他的能力放弃一些东西……”

  霍恒一阵恶寒,只是幸亏自己不像宁晟那样有了难以割舍的人。

  他看向余老先生,问道:“先生这么了解,必然也有自己的经历吧。”

  余老先生闻言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他自然会有格外深刻的体验,不然也不能像这样了解宁晟。

  “都是往事,不值一提了。”

  虽然这么说着,可是他脸上还是一副怀念的表情。

  霍恒不依不饶地问道:“老先生是因为她才离开长安的?老夫人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她啊……她倒是跟沈玉那个丫头有点像……毛毛躁躁,根本不像女孩子,不说这些了……”余老先生才有些回忆,见着宁晟端着药碗走进来,便停了下来。

  经过方才余老先生的话,此时霍恒看向宁晟的表情也不一样。

  霍恒并不是古板的人,如今大周盛行男风,他也见怪不怪,只是对他们两个之间的感情觉得不可思议。

  宁晟自然是察觉到霍恒不一样的目光,随意看了他几眼,便问道:“先生,现在就喝药吗?”

  余老先生似乎没有那么多话了,对着他点了点头,说道:“吹凉一些,不然还要把人烫坏了。”

  宁晟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坐在床边,从身后抱起安鹤之,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霍恒见状想过去帮忙,被余老先生一把抓住。

  “你过去看什么,一点眼色也不会看。”

  “……”

  霍恒只好作罢,让下人取了几个蜜饯过来。

  “你吃?还是安鹤之吃?又或者是宁晟吃?”

  余老先生没好气地问着,让霍恒哑口无言,他跟宁晟又用不到,安鹤之此时还没醒,自然也吃不了。

  霍恒笑着,说:“那就只好孝敬您了。”

  “这还差不多。”

  说罢,余老先生便拿起蜜饯,慢悠悠地吃起来。

  宁晟那边情况却不容乐观,几乎喂不进去,就算捏着安鹤之的嘴,也总会顺着嘴角流出大半,打湿衣服,白白浪费了药汁。

  余老先生见状便自己默不作声的出去了,顺便拉着霍恒一起,宁晟看见了也全当没看见。

  最后,还留了一把蜜饯在桌子上。

  “为什么要出来?”

  霍恒实在是不理解余老先生的做法。

  “外面景色还算不错,我也许久没来壤安了,陪我走走。”

  “这里什么时候都能逛,在屋子看着,万一有什么意外呢?”

  “你这个孩子真是……”余老先生对他实在是无话可说,真想看看他这个榆木脑袋里都装了那些圣典。

  “等我回去就跟老王妃说说,是时候给你娶亲了,立业先成家……”

  “不了不了……我还是觉得先立业才好,成家日后再谈……”霍恒的心思一直扑在大业上,根本没想过其他的。

  如今见了宁晟和安鹤之那副为对方魂不守舍的样子,他还是自己一个人吧,这种事情急不来。

  余老先生冷哼几声,把他的话全当成耳旁风。

  屋子里,知道两人离开后,宁晟自然是用了最方便的方法,嘴对嘴地喂给安鹤之。

  只是那药苦极了,就连宁晟这种时常受伤喝药的人都觉得难以忍受,若是安鹤之醒着,估计也很难喝下去。

  宁晟皱着眉头,硬生生地把药喂完了,脸色都有些发绿。

  只不过他摸着安鹤之不再滚烫的额头,觉得这些也算不得什么。

  只要安鹤之能安然无恙地醒过来,这些都不是问题,就算让他接连喝上几个月也可以。

  宁晟轻轻的亲吻着他的嘴唇,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苦涩,可能他觉得,这样也不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