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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难相信,世上有先知先觉的人。那个叫“玄真”的老尼,怎会晓得真霏18岁之时会遇见一个带她走的人,而那个人又恰好是我。

  回桃花庵的路上,我渐渐想明白了几分,一切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因为夜里跑到桃花庵门口露宿的不是别的书生,而恰恰是我与潘生。我与潘生之间,我似乎长得好看一些,面善一些,而她一直都想去外面的世界混混,终于找到契机,仅此而已。

  我们三人,回到桃花庵。

  桃花庵殿内静谧、肃穆。三座佛菩萨像高高竖立。

  一个耄耋之年的老尼姑,端坐观音像下,手敲木鱼,闭眼念经。

  真霏跪在蒲团上,眼望师父玄真。

  玄真老尼神态安然,半睁半闭着眼,颔首微笑,一切尽在掌握,仿佛真的先知。

  真霏想开口还未开口,玄真老尼便说:“这一日,早晚要来。老尼早已算过,18岁这年,你会离开的。”

  “我有一事相求”。真霏低声说。

  “讲吧。”

  “可知我父母究竟是何许人也,还在不在人世?”

  “天知,地知,我不知。”

  “那你怎知我18岁就会离开?”

  “因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老尼我很无奈。”

  “这么说,你不想我走了?”

  “心已走了,留住人有何意义。”

  “我还能回来么?”

  “不能。”

  “为何?”

  “你命中并无‘出家’二字。”

  “如果有一天我想出家呢?”

  “除非你爱的人不爱你。”

  “何为爱?”

  “就是一万个人有一万种解释的东西。”

  “我会爱上一个人么?”

  “你十九岁时,会为一个人而哭。”

  “什么人?”

  “也许是为自己。”

  “然后呢?”

  “该说的老尼都说了。”

  “再嘱咐我一些事情吧。”

  “你有几分胖,多吃水果。”

  “还有呢?”

  玄真阖上了眼睛。片刻,睁开,看一眼真霏,瞅一眼我,似乎要嘱咐我们一些话,最终,什么也没说。

  此时,天色已晚,城门已关。我满以为会留宿在桃花庵的厢房里,玄真坚决不允,说桃花庵创建以来,从未留宿过男人,男扮女装的也没有。倘若怕冷,可以给二位施主两条被褥。

  这老尼姑着实古怪,如这地方一般,名为桃花庵,却看不到一枝桃花。

  我们睡在昨夜的地方。潘生伸个懒腰,说,明天就自由了。说罢,呼呼大睡。

  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原本我就是个入睡困难的人,除非像昨夜一般疲惫不堪,才能倒头睡去,睡去也常常是乱七八糟做噩梦。

  我总是在躺下后想一连串的事情,大事、琐事、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都想。明知毫无意义,却难控制纷乱思绪。幸亏生在太平盛世,只想一个国家就可以了,若是活在战国七雄的时代,那就惨了。

  这一夜的失眠,与真霏有关。

  我有强烈的感觉,从此不再是一个人活在世间,我的生命在无形的改变,这使我很不习惯。尽管我不是很清楚,一个人活着与两个人活着,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但我知道,两个人一起活着,一个人不能轻易死去,否则,另一个人也活不长。

  前方树林里,又传出奇异声响,我侧耳谛听,欲分辨是何种东西发出来的,愈分辨,愈清醒。眼看着,天就慢慢亮了起来。

  清晨,我们再次走上狭小弯曲的甬道。我想,这是最后一次了。

  真霏频频回头望向桃花庵,可惜没有桃花庵愈来愈小,愈来愈模糊,渐渐地,一点点地消失于视线的缠绵幽怨效果——因为甬道七拐八弯,拐一个弯,繁茂树林遮挡,连桃花庵的影子也看不见了,倒像是果决的绝尘而去。

  “我在桃花庵里呆了18年。”真霏喃喃自语。

  “知道。”潘生说:“我在想一个关键的问题,往后,你们俩如何称呼?”

  “他叫我真霏,我叫他陈生。”真霏说。

  “哪有如此简单,两人一起吃,一起住,一起过日子,别人要问,是兄妹?是朋友?还是别的?”

  “你讲的是关系,不是称呼。”

  “我也在想,我们到底什么关系?”我问。

  “当然是夫妻关系。”真霏铿锵有力地说。

  “太草率了。”

  “可是,玄真已将我许配于你了。

  “啊!”我惊叹。

  “玄真说,既是男女生活在一起,难免不发生男女之事,既要发生,不如早早结为夫妻。”

  “玄真看问题很深远。”潘生赞道。

  “可她没问我答应否。”我说。

  “你已经答应了。你带我走,就要与我生活在一起,不能分开。若是兄妹,你迟早会娶别人,我迟早要嫁他人,也就分开了。”

  “天下竟有这般道理。”

  “这才是真理,像侠客侠女,走遍大江南北,终日在一起,却不成婚,那才不成体统。”

  我无话可说。

  须臾,真霏又自语:“我在桃花庵里呆了18年。”

  “为何老讲这句话?”我问她。

  “意思是,以后你要对我好些。我的18年,被你一带而去了。”

  行至护城河岸僻静处,真霏又帮我们化了一次装,建议我们与戏班子一起出城,人多,更安全。

  我想也好,此番逃跑,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一旦暴露,罪名将多加上一条拐带良家少女。

  上了护城桥,我发现桥头的算命老头,仍坐在那里等生意。他没认出我,这说明化妆很成功,不仅成功,而且吓人,以相面为生的家伙都不愿多看一眼。

  真霏有意算个命再走,我赶紧拽她,三步并做两步,下了桥,我告诉她,我就是在这里跳的河。

  她说:“哦。难怪衙门要拿你。”

  “那算命的老头儿当天还说我是有福之人。”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而世事难料。我们来到集市中心,找了半天戏班子,连个人影也不见。一路打听,有人说,戏班子早出了城,到别的城池巡回演出去了;有人说,戏班子没交够娱乐所得税,惹恼了京城衙门,衙门派差役把戏班子的人全抓了起来,关进大牢。

  娱乐圈的传闻,历来真假难辨。按常理,戏班子在京城演出《白蛇传》,有白金豆腐脑作坊做后盾,不至于偷税漏税。何况,白金豆腐脑作坊是一个相当有实力的生产作坊,作坊掌柜的也是某个衙门的老爷,俗称:官商。

  “管它怎么回事,都把自己画得不成人样了,谁还能认出我们。”潘生说。

  “形似,神不似,我就担心这个。”真霏说。

  “何谓神不似?”我问。

  “少点女人味。”真霏想了想,说。

  “这恐怕是短时间内练不成的。”潘生说。

  “废话。”我说:“总不能回桃花庵去修炼吧。”

  “这倒是个办法,你们回桃花庵,我去找戏班子,找到了就去接你们。”

  “我晕。”

  潘生问:“何时能找到戏班子?”

  “这可说不准,或许一、两天,或许一年半载也未可知。”真霏认真道。

  “你不是自己想回庵里去吧?”我晕得厉害。

  “才不是呢。”她说:“只是为了稳妥。”

  “与其让我天天睡在尼姑庵门口,等到白发苍苍再出城,还不如一死……”

  真霏一把捂我的嘴,“你要知道,你再也不能死了,我已许配与你,你死了,我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