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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市边,我和潘生涂了一脸脏泥,席地而坐,一人伸出一只手,作乞讨状。

  路人来来往往,皆对我们抛洒白眼。

  “你这主意真不给力。”我垂头丧气地对潘生说。

  “别急。”潘生胸有成竹道,“银子会有的。”

  我们继续喊:“大爷大叔大婶,行行好。”

  “嘁,有手有脚的小年轻,也好意思来要饭。”路人嗤之以鼻。

  不远处,两个手拿打狗棍的乞丐风风火火冲过来。

  俩乞丐冲我们怒吼:“滚开滚开,不许在这儿要饭。

  “干嘛?干嘛?潘生推搡乞丐,“我们先来的。”

  乞丐不容争辩地说:“这是俺的地盘,俺的地盘俺作主。

  “凭什么是你们地盘?”我问。

  “小样,你还不信。”乞丐掉头,冲街对面大宅门前一个狗窝喊了一嗓:“狗仔队,上!”

  狗窝里迅速蹿出无数各个犬种的小狗崽儿,狂吠着直奔我和潘生。

  我们拔腿就跑,飞奔穿过一条街巷。狗崽在后面一路追。

  拐弯再拐弯,我们钻进另一条街巷,突然停步,狗崽刹不住直往前冲去,一只只飞起扑向某家宅院的小泥塘。

  我和潘生气喘吁吁。

  “这帮疯狗,逮谁咬谁。”潘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现在怎么办?”我无比沮丧。

  踌躇半晌,潘生心生一计——男扮女装,混出城去。

  可是,我们一文不名,哪里去弄胭脂和女装?

  客栈是回不去了,小二哥和掌柜已经催促了三次,交房费。

  “想来唯有一个办法——去偷。”潘生说。

  他说出一个“偷”字,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丧气道:“不如一起跳河吧。”

  “无用的蠢材!”潘生骂道,“古人云:好死不如赖活着。与其一死,不如拼了。”

  “污染河流、偷盗、乔装改扮、畏罪潜逃,加在一起,也是杀头的罪。”

  “逮住就是死罪,逮不住何罪之有?”

  “那,那,那到何处去偷?”

  “唉——”潘生长吁短叹,在屋里踱来踱去,愈发使我心慌意乱。过了好一阵,他停住脚,一字一板地说:“高雅楼。”

  “偷娼妓?”我险些弹到空中。

  “非也,京城的高雅楼内,有一名妓,名唤赛金莲。貌美如花,风韵动人,琴棋书画,无不通晓。非一般的娼妓所能比拟。她曾与我父亲的表兄的姑姑的侄子的妹妹的公子,有过一夜情缘。”

  “莫非偷她不成?”

  “屁。”潘生道,“她乃偷人起家,你还有胆儿偷她——去求她,赏些胭脂服饰。”

  在我的印象里,高级娼妓一般都与高贵人士有很深的来往。譬如传说中的李师师,就与皇上有一腿。有一回,李师师去吃烤鸡,吃罢赞不绝口,称其乃天下美味。店铺掌柜的拒不收银子,只求李师师题字,盛情难却,李师师遂在招牌上题曰:天下第一鸡——李师师。

  又据说,李师师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与黑道的浪子燕青姐弟相称,并在床上要求皇帝,将梁山游击队收编为正规军。

  由此可见,高级娼妓与普通娼妓的区别在于,普通娼妓在一万个男人之下,而高级娼妓在一个男人之下,一万个男人之上。

  想必赛金莲也非平庸之辈,没准儿她一句话就能让我们安然出城,根本无须恩赐胭脂服饰。

  表面上,高雅楼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热闹的大戏院,是赏乐吟唱,抒发情怀,友人相聚之会所。这无非做做样子,应付官府,官府只管收敛苛捐杂税,对其中的肉欲勾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高雅楼门口,天天张灯结彩,人来人往,三五成群,姹紫嫣红的风骚女子身上每一块肉都是活的,或立、或站、或走动,或招徕客人,其姿态显然刻意编排过,一招一势无不突出重要器官,无不婀娜娇媚,连其中最胖的一个娼妓,也将自身的粗线条暴露无遗。

  我以为一到门口就立刻会有一群女子蜂拥过来,淫声浪语地招呼款待。孰料,风尘女子们眼力惊人,一眼便看出我们是一对穷鬼。就在我们臊眉搭眼往里走时,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子,伸手拦住去路,轻佻地问道:“二位公子,来此做甚?莫不是来送酒水的吧?”

  一言引得侧旁人等放声浪笑。

  我们在一双双骚媚、蔑视的目光下穿越而过,感觉屈辱。

  高雅楼厅堂四壁生辉,酒色翻飞。

  总老鸨一般不出来招呼客人的,除非是背景复杂,出手阔绰的富家、官员子弟。普通客人通常都由副老鸨应酬。

  高雅楼少说也有七、八个副老鸨,待人接物,老辣干练,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大小事物调理得妥妥当当。

  一个老鸨,安排我们在厅堂角落的一张圆桌前坐下,再不理睬。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老鸨安排完别的客人,才过来招呼我们:“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读书人也来风月场所开荤了,呵呵呵。”

  老鸨咧嘴一笑,露出三十二颗凹凸有致的麻将牙,我不禁倒吸口冷气。

  “老身这儿什么样的女子,什么样的房间都有,有芳香间,温馨间、情意绵绵间、春花秋月间,顶级的是天上人间。”老鸨唾沫四溅,“不知二位公子想住哪间?”

  “一概不要,”潘生站起身,弯腰作个揖,“小生只是来找一个人,烦劳妈妈唤之。”

  “何人?”老鸨诧异地问。

  “赛金莲。”潘生道。

  “呵呵……呵呵呵……”老鸨一手挥手绢儿,一手捂嘴笑,前仰后合。

  “妈妈何以发笑?”我毛骨悚然。

  “二位公子如带足银子,可去包间唱戏喝酒。”老鸨收住笑,脸一板说,“要见赛金莲,门儿也没有。”

  “小生不唱戏,也不喝酒,只见赛金莲一面”。潘生急了。

  “嘻,你乃何等人物?”老鸨冷笑道,“口气倒不小,说见就见,可知赛金莲乃仙女般的人物,貌若小龙女,才智似黄蓉,即便如此,杨过与郭晋来了,拿不出银子,照样乱棒打出。”

  “小生与赛金莲是亲戚。”潘生煞有介事道,“路经京城,遇到棘手之事,前来求助。”

  “倒也新鲜,老生还头一回听说赛金莲有亲戚。”

  “皇上也有三门穷亲戚,何况一只鸡。”话到嘴边,我没敢说出来。

  大约赛金莲在高雅楼的地位确实非同小可,老鸨没有断然推却,只问潘生:“赛金莲是你何人?”

  “小生是她堂兄,她是小生的堂妹。”

  “金莲原来姓什么?”

  “与我一样,姓潘。”潘生对答如流,我心中七上八下。

  “那好。”老鸨道,“金莲这会子正在天上人间接客,待她完事,便来与你们相认。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若她认你们,倒也罢了,如若不认,先将你们打个半死,再押送官府!”

  趁老鸨不备,潘生拉着我落荒而逃。

  我们一口气跑出二里地。月黑风高,不辨方向,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客栈是回不去了,就算可以回去,也寻不着归路。这一夜,露宿街头是笃定的。

  潘生也没了对策,我弄不明白的是,赛金莲尚未露面,他为何拔腿就跑?

  “古人云: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官员无情又无义。”潘生道,“赛金莲乃名妓。我本想,在无人处,讲出她与我父亲的表兄的姑姑的侄子的妹妹的公子的事情,继而求她出手相助;若在大庭广众之下,她必要顾及面子,哪会讲半点情意,你我岂不是在劫难逃?”

  “懂了,名妓依然是妓。”我说。

  “对。并不是每个女子都富有同情心。”

  “天下最有怜悯之心,恻隐之心的女人,除了尼姑,就是道姑了。”

  “对啊。”潘生一拍脑门儿,叫道,“小和尚下山来化斋,咱们就上庵里去化缘。”

  潘生说,记得京城城区外,数公里处,有一座尼姑庵。大概方位是西面,具体位置不详,准确地点模糊。但是,我们实在无处可去,只得边走边找,实在找不到,随意选个地方安歇一宿,待天亮后,继续找。

  我们借着微弱的月光上路,转悠出城区,月光愈发黯淡,只得摸黑了前进,跌跌撞撞,爬坡下坎,走了许久,路越走越窄,却不能倒退,顺路走下去,慢慢钻进一条更狭窄的甬道,

  甬道两侧是黑黝黝的树林,风吹来,林中传出奇声怪响,令人汗毛倒竖,我们不由得加快脚步,沿甬道一直走,终于走到尽头,模模糊糊看见一座大宅兀立,不知是不是尼姑庵,也不敢上前叩门。深更半夜,两个男子跑来骚扰尼姑庵,怎么说也有些不妥,倘若不是尼姑庵,而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宅子,后果更难料。

  走近一些,我抬头看到宅院门楣挂有一块匾额,光线太暗,看不清匾额上的字。

  我们在宅院门口的台阶上席地而坐,一坐下,全身力气立刻像水一样流光,困倦难当,虽有些冷,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睡了多久,心中没数。

  天明时分,幽幽的山间,啁啾鸟鸣,树影斑驳。

  半梦半醒之际,我忽听身后宅院大门吱呀一声洞开,吃惊之下,睡意全消,翻身起来,回头看去,破旧斑驳的匾额上写着:桃花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