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以为,就此便死去,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忘却前尘,轮回转世。这也非我所愿,活一辈子完全足矣,还要再来一遍,毫无意义。即便投胎富贵人家,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也委实无聊。

  如果真有来世,我宁愿当一颗树,一枝草,一粒米。实在不行,当一头猪也比当人痛快,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房事简捷,无须成亲亦能翻云覆雨,肥了就挨宰,来去匆匆,无牵无挂。

  呛了第一口水,我昏厥过去。恍惚间,我变成了一条鱼,在灰蒙蒙的河底游弋,河底肮脏,臭鱼烂虾,什锦杂物,像暗礁一样挡住视线,游过一个障碍,又浮现一个障碍,层层叠叠,周而复始,永远是一团混沌的迷茫。

  不知游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周遭无一物遮挡,水泽清澈,泥沙不存,唯有一只悬挂诱饵的弯钩在头顶晃悠,其味香透,引我垂涎,我昂头一口咬住弯钩,弯钩猛然向上一提,我双眼发黑,一股剧痛由咽喉直捣心窝,再睁眼,已横躺河岸。

  我仿佛看见河岸人山人海,男人老少,喧嚣嘈杂,过路的,卖货的,挑担背筐的,交头接耳,探头探脑,纷纷挤上前来观赏一条鱼的死相。无数张陌生的脸,无数双惊恐的眼睛,飞快地交叉地晃来晃去,其中只有一张脸,一双眼我很熟悉——潘生的。

  他努成猪嘴的样子仿佛要亲我。

  我猛地翻出坐起,一把推开他:“死变态!你干嘛?”

  “变你个头,人工呼吸懂不懂?”潘生义正言辞道,“张嘴,接着来。”

  我翻身狂呕,腹中河水全吐出来了,吐罢,问潘生:“我活着还是死了?”

  “咬咬手,看疼不疼。”潘生说。

  我拉过他的手,张嘴狠咬。

  潘生怪叫一声,挣脱。

  “我已跳河自尽,怎会没死?”我眼望空虚处,懵懂地问。

  “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你乃旱鸭子。”潘生一指河岸边,“死翘翘的不是你,是下河救你的人。”

  “是他救了我?”我看见河岸横躺的一具脸色惨白的尸首。

  “对。”潘生垂下头说,“据说此人叫小春子,是官窑造瓷器的工匠。”

  围观中,有人说:“这世道,想死的死不成,不想死的倒死了。”

  我愧疚痛哭,爬到小春子遗体前,连磕三个响头。

  几个好心人过来,给小春子盖上被单,被单上绣了一幅对联,上联:春哥纯爷们,下联:铁血真汉子,横批:见义勇为。

  此时,没有人发现,小春子随身携带了一个包袱,他跳下河中救我,包袱便飘在河中。好心人将他抬走后,包袱散落,露出一只晶莹剔透的天青色莲花碗,漂浮河面,摇摇晃晃,顺流而下。

  回到客栈,我气冲冲地拿头撞墙,撞得砰砰乱响。

  潘生冲上来拽住我,按在床上,我挣扎弹起,又被按倒,反复数次,我再弹起,不倒翁般倔强不屈。

  “让我撞墙,撞死算了。”我嚎叫。

  “撞你个头”潘生呵斥。

  “就是撞头”。我又将头向墙撞去,哭诉,“为何寻死都无自由?”

  “落榜就寻死,一点创意也没有。”潘生鄙夷道,“我亦落榜,也不如你一般,寻死觅活。若来年再考,未必不中。”

  “六次、六次落榜,今生再不考了。”我垂下眼睑,无力地说,“再考,人已老去。”

  “此言差矣。”潘生语重心长道,“你我乃童子身,世间种种妙事,尚未品尝,怎就言老?”

  “屡屡落榜,又无一技防身,靠什么品尝?”

  “到衙门当差役。”

  “差役?有何益处?”

  “益处多了,拿俸禄,吃皇粮,胡乱摆摊者见之生畏,骑马违规者闻之胆寒,凡遇不轨,罚银两为主,训人为辅,终日横行街市,至少也能没收一筐水果。所敛财物,一半上交衙门,一半自搂之。年底还有分红,何乐而不为?”

  “说得轻巧。”我苦笑道,“若衙门派你我捉拿强盗、杀人犯,岂不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那是捕快们干的差事。”潘生接着道,“差役与捕快不同,后背都刻着‘勇’字,干的事情却差之千里,简言之,捕快参与江湖之事,差役管的是平民百姓。”

  我似懂非懂,正琢磨间,房门“砰”地一声大开,两个人高马大,手执枷锁铁链的差役,闯进屋内,恶狼似的盯着我与潘生。

  二人衣服上写有二字:捕快。赫然醒目。

  其中一人开口道:“大、大、大、大大大……”

  另一个接口说:“大清早。”

  结巴捕快点头:“对,大、大清早跳河的,是,是谁?”

  “是在下”我惶恐答。

  “罚、罚银二十两。”

  “跳河也要交银子?”潘生不服,“这是哪家的王法?”

  结巴一记耳光,紧跟着又踹上一脚,将潘生踹倒在地,怒吼道:“放、放、放……”

  “放屁。”同伴接嘴。

  结巴白同伴一眼,艰难地说:放、放肆!污、污染河道,破、破坏生态,当然要,要要……

  “要罚!”同伴附和,“快交银子,如若不交,定你个杀人罪名,打入大牢,秋后问斩。”

  “杀自己也算杀人?”我嗫嚅地问。

  “废、废话。”结巴说,“你是人不是?这、这么拽。”

  “报告官爷,我二人是赶考的穷书生,连二两银子都拿不出。”潘生可怜巴巴乞求。

  “少、少他妈装。”结巴声色俱厉道,“十二个时辰之内,必、必须交银子,一文不、不能少。”

  “官爷。”我抱住结巴的腿,哀求道,“我们所带银两不足3两,求官爷高抬贵手,放过我二人。

  潘生慌忙求情,一边卑躬屈膝说尽好话,一边从我和潘生的包袱里取出银子,交与两个穷凶极恶的家伙。

  “那、那不行。”结巴收了银子,一脸正气地说,“我、我们是执法者,岂、岂能通融。”

  说罢,冲同伴一挥手:“走!”

  由于转身太猛,结巴一头撞在半开的房门上,捂头咒骂:“破、破门。”

  我们打算逃走。两日之内,无论如何也凑不到17两银子。

  按潘生所料,我们不是杀人要犯,也非江洋大盗,更不是造反派,罪名不过是污染河流,破坏生态环境,京城衙门不至于“画影图形”,派遣捕快满世界捉拿。只要能混出城,万事大吉。然而,城门历来有差役把守,轮流换岗,领头总管,一个叫阿城,一个叫阿管,正是在客栈罚我们银子的两个家伙。

  翌日,我与潘生躲在城门附近的参天大树后面,偷偷观察,发现阿城、阿管并未在城门口逡巡,盘查过往人等。站在城门口耀武扬威的,都是二人手下。虽如此,我与潘生也断然不敢冒险前往,稍有不慎,无疑是自投罗网,凑不齐银子,畏罪潜逃,先打个半死,再说后话。

  “左右都是死。”我绝望地说,“我回客栈,接着撞墙。”

  “又说傻话,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摊上你这么个白痴。”潘生损完我,接着说,“我有办法搞到银子。”

  “怎么搞?”我急切道:“快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