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如棋局步步惊

  大厅里,整齐地站了几列人,却静得蒂针可闻。

  蓝绡淡淡扫了一眼,发现府上几个地位稍高的管事也都来了,于是低垂着头,徐步走到大厅中央向苏乾元和几位夫人见过礼,便移步至边角的位子坐了下来。

  抬眸间,蓝绡看到京城府尹身子似抖筛般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嘴唇已微微灰白。她顿时心下了然,经此一夜,遭窃事小,颜面丢失事大。想那苏乾元堂堂两朝开国元老,一向倚老卖老,连刚刚坐上龙椅的皇帝都对他忌肆三分,此次焉能咽下这口气?

  苏乾元将手上的茶盏往面前的檀木香案上用力一掷,一盏茶溅出不少。早已战战兢兢的京城府尹和相府护院顿时吓得两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冷汗滴在洁白的地砖,啪啪的声响,入耳之中竟清晰无比。

  那京城府尹更是将头一直往低了垂,恨不能躲进地缝里去。这几年“不留名”在京城一带劫富济贫,名声是越来越响,如今竟光顾到了相府。相信光一条玩忽职守的罪名,足以让他头顶的乌纱不保。

  心惊胆战地听完苏乾元的怒斥,京城府尹顿时如蒙大赦,点头如捣蒜般保证一个月内将“不留名”缉拿归案。言毕,他才小心翼翼地抹了把额头的冷汗。

  蓦地,蓝绡只感到一道犀利冷冽的眸光紧紧地攫在她身上,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似的。她不用抬头便已洞悉那道骇人的眸光来自苏乾元。强烈的压迫感让蓝绡不自觉的悬了心,就好似她面前放着一个巨大的气球,有人拼命的往里面打着气,眼见着那气球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她却不知这个气球何时会突然砰地一声爆炸。

  难道他知道……蓝绡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就这样过了半刻钟,在这极度压抑惶恐的气氛之中,绝对考验一个人的内心承受力,然而,预料中的爆炸并没有来到。她忍不住抬头看到苏乾元原本寒冽的眸子渐渐有所温缓。

  就在蓝绡毫无准备之际,却听到了苏乾元不含温度的瞬间让她石化失去思想的话语。

  “我已经面圣恳请让绡儿入宫为妃,相信圣旨择日便会颁布下来。”

  奢华堂皇的大厅之内,隐隐有一阵阵抽气声。厅内之人面上的表情不断地变幻,极为丰富多彩。不论是大眼还是小眼,不管俊美的或是丑陋的,总之是个个都瞪大了眼睛,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那眼中的神色,是同情?是恐怖?是不敢置信?还有一部分目瞪口呆的震惊!

  苏乾元将眸光转向唐雨嫣,沉声道:“嫣儿看看入宫有什么需要置备的,到时可别失了体面。”

  唐雨嫣眼圈一红,有些哽咽的应了一声。

  蓝绡再无往日的淡定自若,整个人身子一僵,顿时如坠冰窟,耳边嗡嗡作响,之后苏乾元还说了什么话却是半字都未听进去。屋外明明是澄云暖日,柔和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格倾洒进来,投下斑斑驳驳的光影,蓝绡却感到空气中如腊月间的冰之寒气,一呼一吸间,心也莫名缩紧隐隐抽痛。

  蓝绡的唇角微微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苦笑。穿越到这个尊卑有别的异世王朝,一缕孤魂又寄居在相府三小姐的身体里,只是侯门似海,庭院深深,尽管她一直锋芒隐藏,处处如履薄冰,渴望平平淡淡,不愿被牵入阴谋和算计中,只可惜命运半点不由人。一道圣旨,让她无法抗拒,唯有从命,从此便要卷入后宫众妃争宠的阴谋算计中,永无宁日可言。

  她在心里微微一叹。其实,一切都是被迫,都是必须,都是摆脱不了的棋子的命运。她是,红绫、紫罗恐怕亦是如此。只是眼下自己过早地便要被掷于棋盘上。

  如果她不是从男女平等这一理念深入人心的前世穿越而来,如果她从小便在这异世被灌输于男尊女卑的思想,如果不是前世惨绝人寰的经历锻造了她不向命运屈服的脾性,她想自己也许会就此向命运低头,身在绣楼深帷之中安安稳稳地等待入宫,成为凤仪万千的贵妃娘娘,从此成为又一深宫怨妇,看落花飞逝伊人独憔悴,望孤月凄迷期盼君宠幸。

  可惜,没有如果,所以她不是那个逆来顺受的蓝绡。

  良久,蓝绡僵直的脊背终于缓缓有了松垮下来的迹象。眼中的神色被浓密眼睫投下的暗影掩盖了过去,只剩一贯的清冷。

  她盈步退出大厅,在这稍纵即逝的瞵间,捕捉到了一向盛气凌人的红绫和紫罗落在她身上的眸光,那是一种闪烁在眸底自然流露的同情。她很快了然,或许她们是哀叹尔后各自被人如棋子般操纵的无奈和苦楚吧。

  回到清谧园,食不甘味地用完午饭,蓝绡冷眼望着进进出出往屋里送丝帛锦缎和明珠翠羽的丫鬟婆子,莫名的一丝淡漠笑意在脸上骤然掠过,停留在那一刻自我嘲弄的瞬间,空气里绒毛纤尘飘浮游离。从今尔后,她就要被囚禁在后宫,那只是个比相府更为宽大的金丝牢笼。

  前世她迫于生计,更为了手刃仇家,不得不做了刀尖上舔血的职业杀手,却只是专门取那些大奸大恶之人的首级。这种高危职业又完全没有明天可言,让她变得冷酷麻木,失去了豆蔻年华的无邪,错过了怀春少女的绮梦。来到这个历史上毫无记载的朝代,她将上一世的所有过往恩怨深埋心底,不渴望大富大贵,也不奢求山盟海誓的爱情,只望有所皈依,过得平平淡淡,心静无波。只可惜,命运终究插手的太急。

  蓝绡望着满屋子摆的满满的绫罗绸缎、精巧头饰,徒留唇角的一缕嘲弄,用这些被她视作纤尘俗物来交换此生恬淡安宁的生活,这算盘打得确实够响了,更何况她可不会认为苏乾元是为了她的幸福着想而送她入宫的。一想到那个登基两载流言漫天的皇上,蓝绡不由得微微蹙紧眉头。

  青儿忙前跑后向丫鬟婆子指点着东西的放置和清点,无意间注意到蓝绡依旧清冷的表情时,轻轻地摇了摇头,自家小姐似乎永远都是这样清清淡淡,不喜怒于色。南风国的当朝天子明帝诸葛流云,刚刚登基两载,却传闻他昏庸无能,残暴不仁。百废待兴之际,却是整日不理朝政,只顾纵情声色。想到这里,青儿不觉黯了眼眸。

  所有的丫鬟婆子退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唐雨嫣进了外屋,隔着珠帘远远看到蓝绡坐在案几前独自对弈,纤柔莹白的指尖拈着一枚白子缓缓掷出。抬眸看到唐雨嫣盈步进来,蓝绡连忙起身整理了微皱的裙面,迎上前唤了声娘亲。

  唐雨嫣总觉得自己对这个女儿疏于关心,所以坐到了案几前想看看独自对弈的蓝绡的棋艺。青儿奉上茶水,便退了下去。唐雨嫣美眸轻扫,却是整个人顿时怔愣,再也无法收回目光。

  坐在唐雨嫣旁边的蓝绡,心遽然一警,黛眉不觉轻拧,心底如石子投湖泛起一圈圈涟漪,涟漪如镜面,映出往日她隐藏锋芒跌跌撞撞一次次化险为夷。可惜的是只怕如今仅一盘棋子便要将她八年来所有的伪装粉碎,暴露在光天之下。

  旁边的棋罐空空。唐雨嫣细细看着棋局,白子黑子平分秋色,白子温吞,以守为主,居位中间,黑子散落,看似零散,但却绵绵不绝,井然有序,竟是一盘难得的和棋局面。

  唐雨嫣在未入相府之前曾是江南名噪一时的青楼花魁,容貌姿色倾城绝伦自不在话下,难得的是琴棋书画上的才艺更是无人能及。自入相府后,无心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终日便以琴棋书画教习蓝绡打发时间。

  要知道下棋是最耗神凝思的,而棋艺的精进不仅是要靠后天的努力,更大一部分来自靠天赋异禀。枉是唐雨嫣棋艺不知比当年已精进多少,此刻竟看得有些心惊。她眸光中的一丝复杂神色转瞬即逝。

  “娘,我……”蓝绡垂首抿唇,艰难地开口,却不知如何说下去。终究是她太过自私,只为保全自己,辜负了眼前这位身为人母望女成凤的夙愿。

  虽然她只是一缕孤魂借居在了这位名叫蓝绡女子的身体,与唐雨嫣并非实质的母女关系,但这八年来唐雨嫣对她的谆谆教导和悉心照顾,让她对这位善良的女人产生了颇深的感激。她不愿意去伤害任何人,但更不希望自己在这相门深院丢了性命而不自知,所以她终究选择了自私。

  “什么都不用说,我懂。”唐雨嫣微微一笑,轻轻牵过蓝绡的纤手。脸上的笑容如盛开的芙蕖一样绽放开,将雕刻在脸上的沧桑抚平。

  曾几何时,有多少达官贵人想替她赎身,纳为妾室,然而当初她又是多么的梅魂傲骨,声称,若不能得一心人相伴,宁愿老死青楼。但终不敌苏乾元的位高权重,*威逼迫。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便会寻得同样平凡的男子过上男耕女织的生活,温馨且知足。

  蓝绡从唐雨嫣的眼角眉梢,看到了身为人母的她对女儿的万般宽容和疼惜,没有丝毫的怨恨和恼火。不期而来的感动令蓝绡鼻子一酸,喉间莫名地生出堵塞感,只怔怔地望向眼前的唐雨嫣。这是她来到异世第一次放下所有戒备和伪装。

  “傻孩子。”唐雨嫣浅笑着,一只素手帮蓝绡打理鬓边的碎发,轻轻叹了口气,道,“娘没办法阻止你进宫,所以希望你今后能逢凶化吉。不求能够大富大贵,权势滔天,只求能够在这后宫之中平平稳稳的走过这一生,便以足已。”

  “是。女儿明白。”蓝绡轻声应道。雾水已覆上黑亮如珠的眼眸,只在心里告诫自己,唐雨嫣是她来异世之后除了师傅以外真心实意对她好的人,不管以后生出何种变故,她定要护她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