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寂寞在唱歌

  “可怜的孩子,才这么小就没了母亲,这以后该怎么办好啊。”

  “茂昌,人死不能复生,振作点,孩子还小,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

  许秋瑶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平静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的来宾对着黑白相框里的母亲深鞠躬,再对身旁的父亲说着关切的话语,时不时地还会有人蹲下摸摸她的头,甚至抱着她痛哭。

  这个七岁大的孩子在母亲的丧礼上不哭也不闹,平静得犹如一滩死水。这在别人看来似乎是合乎情理的,毕竟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够体会生死诀别的苦痛呢。

  然而,许秋瑶心里很明白,她的母亲,黑白相框里那位带着温柔笑容的美丽女人永远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从母亲躺在医院病床上的那天开始,她就一天一天的看着她美丽的母亲变得瘦弱苍老,憔悴不堪。她小小的心灵虽然也跟其他的孩子一样向往纯白的世界,但她也清楚的知道,白色的,并不全是美好的,例如医院,一旦母亲住了进去就意味着随时可能会离她而去。

  许秋瑶每每见到父亲抓着医生的手臂急切询问时,医生那面无表情的冷漠和父亲那双因为无助而渐渐脱力的双手,心里并不只有恐慌,还有不得不面对现实的绝望。

  许秋瑶哭过,也闹过,可是渐渐的她明白到,与其让母亲每天如此煎熬的活着,还不如让她得到解脱。可她又如何能够允许把自己捧在手心里呵护的母亲就这么撒手而去呢?他小小的心灵在那一刻被硬生生地掰成了两半。

  许秋瑶七岁生日那天,一直昏迷的母亲竟然奇迹般的苏醒了,见到躺在病床上的虚弱母亲对着自己苍白一笑,她的脸上流露出了单纯的喜悦,她发自内心的深深感激着老天爷送上的这份最棒的生日礼物。

  那天在医院病房里,父亲买来了蛋糕,和母亲一起唱着“生日快乐歌”。母亲还自满地对自己说:“生下秋瑶是我们这辈子最骄傲的事。”

  那一刻,她觉得削瘦苍白的母亲竟比平时任何时候都更加的美丽。

  人们常说上天是公平的,他给了你一样东西,就必然会从你身边取走另一样。上天给了许秋瑶一个难忘的生日,然而带走的,却是照亮她整片世界的太阳。

  那天中午,母亲从躺在病床上睡着之后就再也没醒来过。医生的一句“请节哀”如同洪水一般彻底冲垮了许茂昌亲手建立的围城。

  许秋瑶并没有哭泣,她觉得她应该趁现在将最爱的母亲一次看个够,否则她将永远不再有机会见到她了。

  她不哭也不闹,只是静静地看着母亲安详的面孔,直至护士将白布盖上。

  只有纯净的白色才能衬托血的鲜红,这是年幼的许秋瑶在母亲逝世后得到的人生第一份的残酷献礼。

  许秋瑶默默地望着窗外,黯淡的瞳孔里看不出任何情绪。这样悲伤的日子她却平静得出奇,不知是窗外的晴天太过夺目,还是悲伤的已忘记了哭泣。

  她仿佛看到母亲在云端里对着她灿烂微笑。

  从那以后,许秋瑶平静的幸福生活开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没有了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快乐日子。

  为了还清母亲治疗时所欠下的高额债务,父亲不得不夜以继日的忙碌工作。有时夜晚忙到凌晨,甚至还会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家中。父亲对她除了日常生活的对话之外,更多的则是冷漠。

  许秋瑶虽小,心智却比同龄人的孩子更为成熟,她没有这个年龄段孩子的开朗和任性,相反的,她不爱说话,不爱玩,放学了直接回家,一个人孤零零地吃饭,孤零零地学习。

  父亲很少能够待在家里陪她吃饭,大部分时候放了学回到家,她都会将父亲早就做好的饭菜热了自己吃,有时父亲忙得照顾不过来,她就只能吃方便面。许秋瑶时常会边吃边感觉到脸上滑落的液体跟着饭菜嚼至胃里,悲凉得无以复加。

  父亲担心年纪还小的女儿长此以往下去身体会出现营养不良的状况,在没有多余的闲钱请保姆的情况下,他曾提议将女儿带到乡下年迈的老母亲家去,可却被许秋瑶果断拒绝了。住在乡下的爷爷身体不好,腿脚也不利索,奶奶身体虽还强健,但还要负责照顾爷爷的身体,根本就已分身乏术,何况她根本就不愿与父亲分开。小小年纪就已懂得人情世故的许秋瑶再三承诺父亲会自己学习料理生活之后,得到些许欣慰的许茂昌便也没再多说什么。事实上,在打理生活方面的事情,许秋瑶有着绝对顽强的毅力,别说是当今大多数被父母娇惯了的同龄孩子了,就连邻居大学刚毕业的上班族青年都自叹不如。

  许秋瑶很羡慕那些有着美好童年的孩子,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在母亲的怀里撒娇,可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手牵手走在大街上,可以像宝一样被父母亲注视、拥抱、亲吻。当然,她七岁前的记忆里也有着许多三口之家的温馨画面,可如今想起来,那些美好仿佛都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在学校,有的同学会笑话她,有的同学会可怜她,这让原本就内向的许秋瑶很难交到朋友。久而久之,她的性格逐渐变得孤僻,甚至自卑。每天放学她总是羡慕地看着一个又一个同学雀跃地奔向等在校门口的父母亲的怀抱里,而陪伴着她的总是只有自己孤单的影子。父亲因为工作忙,别说是接送了,就连日常的生活都很少能够照顾到,这也让她很小就学会了独立,学会照顾自己,照顾父亲。

  无数个夜晚,许秋瑶都会躺在床上抱着母亲的照片发呆,想象着母亲还像以前一样哄着自己入眠。然而事实却是,无数的夜晚都只有泪水浸湿的枕头陪伴她入眠。

  有时睡得不安稳的时候,半梦半醒之间的许秋瑶恍惚就能感觉到一只手透过脸庞传递至心田的温度和几声轻微的叹息。她明白,父亲是深爱着自己的,只是无法接受母亲离去的事实罢了。每每看到父亲越来越憔悴的身影,她都会感到害怕,她不愿再度看到亲人离他而去,丢下自己孤零零一人,她不敢想象。为了让父亲不那么操劳,她只能变得更乖。

  十岁那年的初夏,父亲许茂昌收到单位派遣到某市勘察新建厂房的指令,这一去最少需要呆上大半年。许茂昌担心到了那边朝九晚五的工作会顾不上女儿,加上考虑到麻烦的转学手续,只好打消了带着女儿一同前往的念头。

  虽然还在念小学的女儿,生活上很多琐事都已能够自理,可再懂事也毕竟只是个孩子,总需要有大人的看护,于是许茂昌决定将女儿托付给自己多年的好友唐国华。

  唐国华一家住在离许家不远的政府大院里,两家之间的距离只需要步行十分钟。虽很近,但因为两家家长都忙于工作的原因甚少串门,不过交情却一直健在。

  许茂昌领着女儿到唐家拜访,进门的好一阵寒暄之后,陈兰这才发现小手一直紧抓着父亲的衬衣袖子瑟瑟躲在身后的许秋瑶。

  陈兰是唐国华的妻子,许秋瑶的母亲在没去世之前,两家来往得很是亲密。当时在陈兰的印象里,许秋瑶是个可爱开朗,笑起来有着浅浅酒窝的女孩。可如今,眼前的女孩纤瘦柔弱,苍白的小脸看不出一丝血色,只有一双大眼睛无助地环顾四周。

  陈兰心疼地走过去牵起许秋瑶的手,怕生的许秋瑶将手背到身后,防备地退了一小步,陈兰耐心地劝诱和父亲细心的引导,她这才放下了警惕。

  陈兰蹲下,搂过许秋瑶的小腰,对她说:“秋瑶,还记得阿姨么?”

  许秋瑶没应声,看着眼前这位温柔的阿姨,不禁让她联想起了同样温柔的母亲。

  见她不语,陈兰又说:“不用害怕,到了陈阿姨家里就没什么好拘束的。”说完,陈兰继而拉着许秋瑶往客厅沙发处走,她一边搂着许秋瑶坐下,一边对尾随其后的许茂昌说:“老许,不是我说你,孩子还小,家里没个女人怎么能行,你也该为以后打算打算了。”

  许茂昌低头苦笑,羞愧不已。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毕竟女儿家总归需要一个母亲来照顾,怕只怕女儿无法接受,也担心别的女人是否能够对女儿付出真心……这诸多的顾虑令他一直将再婚的想法压在心底,不敢付诸行动。

  唐国华看出了老友的心思,轻咳一声道:“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再婚的话题被唐国华一语带过,而后的三人开始闲话家常。

  两家家长聊着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门外便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至近,紧接着就是钥匙清脆的碰撞声。门应声开启的同时还伴随着变声期男孩特有的沙哑嗓音:“爸妈,我们回来了。”

  声音的来源是门口站着的十四岁男孩,五官端正的相貌,骨子里透露出浓郁的书卷气息,微黄的肌肤在白色衬衣的烘托下显现出这个年纪的男孩少有的干净。

  就在许家父女将焦点落在男孩身上时,突然从他的身后探出来一个圆圆的脑袋。小身影大喇喇地进入玄关处,歪七扭八地脱掉鞋子,手还抽空将书包直接扔在了客厅的地砖上。等把一连串动作做完了之后这才发现原来家里来了客人。

  原先聊得正欢的三人停下了谈话。

  陈兰朝门口的方向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走过来,“这是你们爸爸的朋友,快过来叫许叔叔。”

  个子略高的男孩点了点头便领着个子小的男孩走到沙发处,谦逊有礼地问候道:“许叔叔您好。”

  许茂昌站起身拍拍个高男孩的肩膀,笑容爽朗,“这是以泽吧?当年你爸妈把你领回来的时候还是个小娃娃,如今都长这么大了。”

  话一脱口,就惹来了唐国华好一阵的干咳。许茂昌抿了抿嘴唇,尴尬的脸上布满了歉意。

  “我的小祖宗哦,你看你又把书包到处乱扔……快过来跟你许叔叔打声招呼。”陈兰边说着边捡起地上的书包放到沙发上,眼光又回到她的小儿子身上。

  只见这孩子一动不动地站在许秋瑶跟前,眯着双眼不安分地上下打量着。

  被第一次见面的人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看,许秋瑶甚是觉得不舒服。她又恢复到了刚进门时的备战模式,好奇地回以眼神。

  这个比自己矮一点点的男孩略微黝黑的脸上突然露起了肆无忌惮的笑容。许秋瑶白皙的脸颊顿时泛起红晕,刚想起身到父亲那躲避就见眼前的人指着自己叫嚷:“哦,你就是隔壁班的木头人。”

  许秋瑶愣住了,待反应过来时,整张小脸已经被气得发烫。

  她知道这个外号,起初是她同桌的胖男生说她闷给她起的,那胖男生话多,一传十十传百,班里的同学也就跟着叫了起来。同桌无意间取的外号成了众人戏谑的笑柄,许秋瑶恼羞成怒,尽管暗地里找老师出面,但也还是没能阻挡这股恶意的狂风,百般无奈之下许秋瑶也只好作罢,明里听到都默不出声,任由他们喊,只当自己没听见。只是如今这么被指着鼻子叫的,还是生平第一次,许秋瑶不由得心生挫败。

  “唐以安,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陈兰气急地拍打儿子,唐以安敏捷地躲闪防守,得意地朝陈兰眨眼吐舌头。

  眼见孩子并没有要收敛的打算,唐国华倏地板起脸,眼神凛然,用浑厚的嗓音严肃地说:“我平常是怎么教你的,做了错事就得承认,还不快跟秋瑶道歉。”

  这个叫唐以安的男孩顿时收起了痞笑,耐不住父亲的威严低头不服气地说:“对不起。”

  见此气氛,许茂昌连忙站出来替孩子解围,“只是孩子间的玩笑话罢了,不必这么较真。”

  小儿子顽劣,陈兰有心怨怼却也不得不自我反省,毕竟子不教是身为家长最大的过失。

  陈兰收起心情,对大儿子唐以泽说:“以泽,从明天开始秋瑶会在我们家住上一段时日,她也算是你的妹妹,你要负责照顾好她,知道吗?”

  身为老大的唐以泽虽柔弱温顺,但在顽劣不恭的弟弟唐以安的烘托下,却显现出了几分男子气概,“放心吧,妈。”承诺完,唐以泽还不忘对家里即将入住的新成员打起了招呼,“小秋,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唐以泽抚摸着许秋瑶的脑袋,毫无隔阂地对她展露灿烂的笑容。

  他的笑容就好似日出骄阳,暖暖的,沁心入肺。

  小秋?听到这从未有过的称呼,许秋瑶腼腆地笑了,稚嫩的心灵泛起了小小的涟漪。这样温暖的抚摸自母亲过世之后就再也没有过。

  她羞怯地抬头,望着唐以泽的脸。明眸皓齿,勾起的眼角带有浅细的笑纹,唇边勾勒出的儒雅弧度,都深深地刻在了许秋瑶的心里。

  唐以泽并不知道,他的笑在许秋瑶看来是多么的倾国倾城。它就像是一朵洁白的昙花,虽顷刻消逝,可花苞绽放的瞬间却化为了许秋瑶心里永恒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