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园飞雪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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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被关在这里已经很久。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外面的世界好像已经与他们完全隔离,没有一点音讯。

  除了每天按时摆在门口的食物。女孩子说那食物是不能吃的,所以总是悄悄的埋掉。

  关他们的地方很小,小的甚至比不上绥州城里大户人家的一间柴房。傅翎澈很仔细地观察过这里。不同的是,四壁都被嵌了铁条。就像是一个被完美嵌合在土屋里的笼子。门也是铁条打的,尽管如此,狗洞一般大小的门口,还是有什么动物在门口把守着。翎澈不知道那是一条什么动物,只知道在有人送食物来的时候,会听见它低低的喘气声。

  唯一可以透气的就是离地面很高的那扇铁窗。阳光照进来,也会被那均匀而结实的铁栅栏分成一格一格的。很多个清晨,他从并不安稳的梦境中醒来,会一个人枕着仰躺在铺满稻草的角落里,透过被铁条分成一格一格的窗子,深深凝望那朦胧的天光。外面泠泠有声,天气渐渐转凉,后来下雪了。雪噼里啪啦在屋顶打了一夜,清晨又看见檐头的雪水融化,竟不知滴往何处去了。女孩子睡在屋子的另一头,她的呼吸从他看不见的地方传来。均匀而平稳。在这样的时候,听到这样的声音,越发显得屋子里安静。四下里静的像荒野无人似的,天究竟是渐渐放晴了。积雪的光映在窗棂上,更显出一片透白的光。这样冷清的雪光映在屋子里,如同是月色一般,照的人心里翻出微微的寒气。然而他的心里很静很静,是一种异样的安宁祥和。

  这样的安宁。

  已经很多很多年不曾有过了。

  在母亲死后的这么多年里,他总是担惊受怕,总是小心翼翼。

  他已经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

  一个人。

  女孩子睡得并不安稳,尽管隔着半个屋子,傅翎澈还是可以听到那女孩子的低喃细语。起初他以为她是在叫他,后来才明白她是在梦呓。天气这样冷,女孩子穿的很少,他看见她单薄而瘦削的身子正微微地颤抖着。傅翎澈从自己这边抱起一些稍稍干燥一些的稻草,轻轻盖在女孩子的身上。

  有一天女孩子醒来的特别早。那天天还没有亮,被一阵很奇怪的声响吵醒,好像整间屋子都被震得直颤动。傅翎澈睁开眼睛,却见那女孩子一手紧紧抓住天花板上的铁条,一手扒住那离地足有两人高的窗台。他的双足已经悬空,深邃而明朗的眸子正机警地扫视着窗外的一切。他面色凝重,双手的手背已因为用力而变得惨白。女孩子的手慢慢移动,想要抓住临近的另一根铁条好让自己看得明白些。怎奈她全神贯注地盯着窗外,全然没有注意到她正握着的那根铁条已有些生锈,眼看就要承受不住女孩子身体的重力而松脱!

  傅翎澈大叫一声:“小心!”

  那女孩子一惊,却听见“咔”的一声,手中的铁条断裂,没想到那女孩子异常沉着冷静,用力一蹬墙壁,足尖在空中划过一道近乎完美地弧线,双脚竟然勾住了窗台,生生在空中停住,活像一只倒挂着的蝙蝠。女孩子的双手扶住墙壁,身体慢慢向上缩,最后女孩子一个优雅的后空翻,安然地落在地上。

  傅翎澈望了望那高高的窗台,心有余悸地问道:“你怎么样了?那么高,你到那里去作甚?”

  女孩子的额角已沁出汗珠。她也顾不得擦一下,只是说:“我听见面有很大的动静,好像是有什么人回来了。应该是【逆天道】里比较重要的人物。这个人回来了,我们应该很快就会被放出去了。”

  傅翎澈皱眉:“你冒那么大的险,就是为了这个?”

  她只是笑了笑。眼神里几分迷离:“我知道,若不是因为你跟着我,又怎么会到这么个鬼地方来。我一个人受苦不要紧,因为我找【逆天道】的人要求他们帮忙,可是你......我总不能,把你也拖下水吧?”

  她不过是个连名字也不知道的陌生人,她连命都不要地爬上那个高台,不过是为了他,能够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傅翎澈不知道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挤出几个字来:“那你看见了什么?”

  女孩子道:“从这里看过去,是一片空地。不过视野很开阔,我看见了好多人......好多,多得把外面差不多快挤满了......我听见有人议论,说是谁谁谁回来了......”

  傅翎澈打断她的话:“会不会是这些人的首领?”

  女孩子摇摇头:“不可能。【逆天道】的势力之大,绝非我们能相信。这里绝不可能是他们的老巢----就算是,他们的首领作恶多端,江湖中想杀他的人也不在少数,他行事不会这么嚣张。”

  傅翎澈点点头:“那你还看见了什么?”

  女孩子道:“我们这里虽然视野开阔,却也是十分隐蔽;外面是一片稀稀疏疏的竹林,没有人看守我们,不过倒是有一条很壮硕的狼狗。”

  傅翎澈沉思。

  良久。

  端起墙角还没来得及被收走的饭碗,猝然向墙上摔去。

  “啪!”

  满地的碎片。

  傅翎澈拾起其中一块来。

  极其古旧的陶瓷,破碎的地方露出裂痕。有洁白闪耀得令人眩目的裂痕。

  他端详着手中的碎瓷片。

  狠狠向自己的手背割去。

  一阵刺痛传来,他疼得似乎浑身都在颤抖,但下手的力道却丝毫没有减轻的意思,却割得更狠、更深了。一串血珠子先是从手上滴落,后来慢慢汇成一条小溪,渗入墙角暗红色的泥土中,不见了。

  傅翎澈回过头去看看那女孩子,他是背过身去的,女孩子并没有注意到他。

  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微妙。

  在这样的环境中相依相伴,素来亲密,却也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很多很多年过去,尽管隔了极为漫长的岁月,只要一想起当年,傅翎澈还是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空气中渐渐浓郁的血腥味。

  还有那条看守着他们的狗,在门外兴奋地哈着气。那条狗刨着墙,渐渐地,那个送饭进来的猫洞已经越来越大,他的心在胸腔里狂跳着,但手依旧是很镇静----

  很镇静地拿着那尖锐的碎瓷片,自虐似的,一道一道地割着。

  那狗毕竟是嗜血的。

  虽然生在【明月山庄】,每顿的大肉总是少不了的---

  可是还能有什么东西,比鲜血更能激起这样一头野兽的兽性?!

  一双毛茸茸的爪子。

  一个越来越多的狗洞。

  一丝胜利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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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

  傅翎澈再一次被狠狠地摔到了土屋的墙上。

  墙上嵌着的铁条将他整个人似乎都快要咯得生生碎掉。

  可是这一次,他连睁眼的力气都已没有。

  “小子!你可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老子们倒不怕你跑,你敢弄死我的狗,若不是看你小子功夫好,是个可塑之才,上头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取你性命,我早把你剁了喂狗了!”

  “哐当!”那人反手带上了门,那样大的力道,震得屋子都仿佛要塌下来。他双眼都已被打肿,连眼睛都睁不开,黑暗中只觉得那女孩子冲过来试图拉他,可是傅翎澈满身的瘀伤,女孩子轻轻碰着他,也是撕裂般的痛。傅翎澈不由得一颤。女孩子的指尖触及他的痛楚,黯然缩回了双手。

  傅翎澈觉察到了什么,抓住女孩子的手:“我......我不要紧......我把那只狗的尸体搬开......我逃....逃不掉......有狗,狗......一闻到我身上的血腥味,就......就叫了起来......”

  女孩子垂下目光:“都是我......如果不是我的话,你也不会到这个鬼地方来,也不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今天这个下场”又怎样。

  若不是她,他也不可能活到今天。

  若不是她,他或许早就死了,死在谷底,死在云雾缭绕的悬崖之下。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握住她的手。

  傅翎澈伤得实在是太重,他扯了扯嘴唇,那女孩子注视着他,好半晌,才看出他是在朝自己笑。

  他说:“我......没事。”

  那个少年是那样倔强。

  女孩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明明浑身的伤痛,却硬生生要撑出一副笑的样子。

  女孩子抱着他,如同安慰一个小孩子:“没关系,你哭一哭,你哭一哭吧--我知道你很疼,哭一哭就没事了。”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

  女孩子的眼眸清澈如同一汪秋水,满满的竟全是心疼,像极了很多很多年前,母亲的眼睛。

  那一刻,他所有的伪装与防御,崩塌殆尽。

  他终于“嗬”的一声,轻轻哭出声来。

  那么多年啊,在母亲死了的这么多年里,他总是一个人,他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很多年前的深夜,母亲死后的日子,他做恶梦哭着醒来,总是一个人悄悄的地蜷在角落,泪珠蜿蜒着爬过脸颊,起初还残余着一点体温,后来打湿了被子,渐渐冷透。

  他还只是个孩子,那样小的一个孩子,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东西。兄弟的自相残杀,父子间的互相猜忌,还有这世间的人情冷暖。这世界太过黑暗,那些被掩藏在最阴冷的角落,不能暴露在阳光下的肮脏,都那样赤luoluo地呈现在他面前,他看得那样多。

  最初他会嗤之以鼻,会恶心,可是到后来,连这一点感情都没有了,只剩下麻木。活着?

  这不是真的活着,这不过,是漫长无边的死亡。

  已经多年不曾光顾的泪珠重新爬过,浸湿了脸颊,也打湿了女孩子的短衣。女孩子的怀抱很温暖,他有股从未有过的安心。只有这一刻,他的脑海里,没有那些勾心斗角,没有那些阴谋诡计。到底,他是已经厌倦了。

  女孩子不说话,在他耳边轻轻哼唱着一首歌:

  “雪挥舞着翅膀......飞在无边的天上......那样自由的雪......飞在在广阔的天堂......雪挥舞着翅膀......飘在郊的庄......那样纯洁的雪......飘在美丽的天堂......雪挥舞着翅膀......落在冰封的湖面上......那样孤独的雪......回到最初的天堂......”

  下雪了,真的下雪了。洁白的、像绒毛一样,从那小小的铁窗飘进来,带着圣洁而疏冷的微光。女孩子摊开手,又轻又薄,慢慢融化在掌心。

  蓦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母亲教给他的诗句,傅翎澈吟咏出声:“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她痴痴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呢?梨花?梨花是什么?”

  傅翎澈:“唐代岑参在《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一诗中的名句,写的是大雪过后,漫山遍野都落满雪花的景色。”

  她黯然到:“梨花?是什么花呢?这里极北苦寒之地,长不出那样的树来。”

  傅翎澈道:“没关系,我总有一天会让你见到的。如果我们能够出去,你就来中原找我吧。我叫阿九,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璨然一笑。

  如同最绚烂的烟花在夜空齐齐绽放,惊艳了少年的整个世界。

  ---“我叫桑梓,依依入桑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