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抓不住的青春尾巴

  市中心,繁华地段,一栋灯火通明的写子字楼内,江之涵揉着脖子走进茶水间,冲了杯咖啡,近两年她爱上了这种略带苦涩又能让人提神醒脑的饮品。走回办公室时听见自己的手机响了,单调到有点刺耳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显得极为突兀。

  她拿起来看了来电显示才接听:“干嘛?不会是又忘了带钥匙吧?”

  黄珊琦不理她的调侃:“你今晚想吃什么菜,尽管报来。”

  她将咖啡杯放到桌上,收拾了下桌面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奇道:“你不加班啊?”

  黄珊琦在一家外企做销售,一年到头都忙得团团转,最近一段时间天天加班到凌晨,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成天叫嚷着要换工作,都快成口头禅了也没见她真的撂挑子走人。她爸爸的意思是让她回去接他的班,她死活不肯,说要在外面历练几年。

  “今天可是圣诞节啊!资本家再怎么不遗余力地压榨劳动人民,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不是!”黄珊琦正在菜场挑土豆,说到气愤处下意识将手里的土豆用力一扔,惹来卖菜的老板不满的眼神。

  江之涵听到她又开始喋喋不休地痛斥着老板怎么不人道,上司如何难搞,忙打断她的碎碎念:“好啦,我准备下班了,回去再说吧。”说罢利落地按了结束键。

  郭钰华从洗手间出来,见人都走光了,只有江之涵一个人还站在玻璃窗前慢条斯理地喝咖啡:“之涵,怎么还没走?今晚可是平安夜呀,你们年轻人晚上不都有活动吗?”

  她回头一笑:“郭姐,什么叫我们年轻人,说得自己好老似的?”

  郭钰华摇头,走到她身边:“我哪能跟你们比呀,都三十几的人了,可不是老人了嘛。岁月这东西对谁都是公平的,如今回想起读书那会儿,真是恍如隔世啊!青春年少,张扬无忌,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抓住,其实什么都留不住……”

  这番话让江之涵颇有感触,别说郭姐走出校门多年的人有感而发,就连自己这个毕业还不到两年的社会新人都觉得物是人非。大学四年,弹指一挥,回首却觉得什么也没留下,望着渐渐被夜色笼罩的城市,夜的黑暗无法掩盖它的繁华喧嚣,想得一刻静谧都不容易。

  郭钰华见她低眉沉思,拍了下她的肩:“走吧,别傻站着了,天都要黑了,要去哪,我送你。”

  她摇头:“不用了,我坐公交车很快就到了,你还是回家陪孩子吧。”

  她跟黄珊琦在附近租了个小套间,两室一厅,家俱齐全,租金有点小贵,但胜在住着舒心,两人平摊下来,几乎没有压力。

  郭钰华想了下说:“那好吧,我先走啦,你也别磨蹭了。”走到门口又回头:“一个人要小心啊。”

  江之涵笑着冲她点头,心里感觉很温暖,这位郭姐是她的上司,平日里对自己很是照顾。她毕业实习就在这家公司,时间过得真快,一恍两年多了。她也很佩服这位女上司的精明强干,但凡事有得必有失,也许因为她的事业心太强,没有兼顾好家庭,丈夫有了外遇,最后两人她离婚收场,六岁的孩子判给了她。

  她在人前是光鲜亮丽的高级白领,可没有观众时却唯有落寞自处。每个人都有脆弱的一面,那是不愿让任何人看到的伤痛,别人帮不了,只能自己承受。

  她走到办公桌前,放下杯子,拿着外套皮包走出写字楼。

  晚间,气温非常低,却抵不过人们的热情,写字楼对面是家大型的百货商场,灯火辉煌,人潮涌动。大门前有两棵约两层楼高的圣诞树,沿路的商铺亦是热闹非凡。音箱里播放着Jingle Bells 这首歌,欢快的旋律非常有感染力,仿佛穿越时光之门,将记忆带回到无忧的童年。

  她搓着手走到公交站台,等车的人很多,旁边有一对小情侣,看穿着打扮应该是学生,打情骂俏各种腻歪。她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想起曾经的自己也整日腻在那人身边,她却不懂那意味着什么!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会一直在自己身边,未曾仔细想过对他的感情,懵懂无知最是伤人!而她却无知无觉地伤害了他那么多年……

  公交车来了,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正要上车,左手臂突然被人拉住,愕然回头,就对上一张再熟悉不过的俊脸,讶声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附近办点事……”瞿竣锋气息不稳,几个字说地断断续续,显然是跑过来的,缓了缓又说:“一起吃个饭吧。”

  “得让你失望了,黄小胖在家做饭等我回去呢。”她耸了耸肩。

  他果断道:“那就一起回吧。”

  说话的功夫,公交车早走了,她问:“你的车呢?”

  “我喝了酒,就没开车过来。”

  他这么说,她就明白了,瞿峻锋现在也是个大忙人,接管了家族企业,整日的行程排得满满当当,在迎来送往的应酬中辗转,他应该是刚下了某个饭局赶过来的。

  他原本对家族企业没兴趣,一门心思想在律师界大放异彩,当然他也成绩斐然,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接了几件棘手的案子,且无一败绩,一名初出茅庐的新人在律界名声大噪。就在他崭露头角之际,他父亲心脏病突发住院,一度陷入昏迷,所幸最终抢救了过来。但身体每况愈下,必须静养,不可再劳心劳力,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回去接手公司。

  看他一脸疲惫之色,忽然就想起几年前的他,张扬随意,带着点桀骜不驯……如今褪去青涩,变得沉稳且有担当,这大概就是男孩与男人的不同之处。

  岁月如梭,时光飞逝,她何尝没变,曾经那个青葱岁月里扎着马尾的自己早已远去,而今自己穿着职业套装,脸上画着淡妆,脚踩高跟鞋每日穿梭在这个城市,如千万人一样,过起了朝九晚五略显麻木的生活。

  她一直不习惯穿高跟鞋,开始时脚后跟总是磨起泡,很长一段时间脚上都贴着创可贴。记得有一次去见一个客户,时间紧又赶上堵车,而那又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客户,如果搞砸了,她恐怕就得收拾东西走人。蹬着一双细跟鞋足足跑了半个小时,总算在约定时间赶到。

  欣慰的是那客户见她满头大汗,说感受到她的诚意,所以没有费她多少口舌,便敲定了合作事宜。那是个大单,为此公司视她为功臣,刚好赶上一年一度的调薪,她也就顺理成章的涨了工资,只是,那之后她足足做了一星期的跛子。

  周围的一切都在不断变化,只有心底深处的那个总是包容她的男孩还是当初的模样,因为她对他的记忆只停留在七年前。她不敢想象,甚至近两年连他的照片都不敢看,她怕自己承受不住思念他的痛,这种感觉太糟,她便努力将他尘封在心底深处,不去触碰。

  黄珊琦在菜场转了一圈,为了想买什么菜纠结了老半天,最后决定干脆来个一锅端,弄个火锅也非常应时。

  她这边刚准备齐全,江之涵及瞿峻锋就回来了。

  黄珊琦调侃:“瞿总,您今儿怎么有空光临寒舍?”

  瞿峻锋微微挑眉:“怎么,不欢迎?”

  “欢迎欢迎,您一来我们这儿可是蓬毕生辉啊!”

  接下来又互相打趣扁损一番,三人围桌而坐,黄珊琦也是个吃货,吃得满嘴是油,辣得眼泪鼻涕横流时,直呼过瘾,抽一张纸揪着鼻子“吸呼”几声,鼻涕纸随手一丟,又投入食物之中。江之涵午饭吃得少,早就饿了,眼下见了吃的只管往嘴里塞东西。旁边还坐着个英俊不凡的男人,这俩人完全没有要端庄点的意识。

  瞿峻锋瞅着在他面前大块朵颐,吃得毫无形象的两人,忽然就笑了,男人的应酬中难免遇到形形色色的女人。在他面前或扭捏或做作,多是些表面光鲜亮丽,举止得体,但内心虚伪龌龊,让他无比反感的角色。

  江之涵抬眼就见他的笑容,不由纳闷:“你乐呵什么呢?”

  他摇头,抽了张纸想帮她擦嘴角的汤汁,她心头一突,眼疾手快忙将纸巾抢过来随手擦了擦。他神色一黯,眉梢低敛,喝了口啤酒。

  黄珊琦不露痕迹地看了眼瞿峻锋,心里直叹气,她以前还真没看出来瞿大少是个痴情种。只是痴情人碰上迟钝加死心眼的江之涵,他纵使守候多年依然没有进展。

  送走了瞿峻锋,江之涵与黄珊琦俩人挤在一张床上,聊起了知心话。

  “之涵,你到底怎么想的?其实我觉得瞿大少还不错啊,这些年默默守在你身边,真是太难得了,面对这么痴情的男人,你就一点也不感动?”

  江之涵望着天花板,幽幽道:“怎么可能不感动,但是我真的没办法回应他,每次面对他,我都觉得愧疚,只盼他早点想通,这样大家都好过。”

  黄珊琦扭头看她,咬唇犹豫片刻:“……你还在等他吗?”

  这个“他”大家都心知肚明,江之涵心里不禁泛起酸涩之感,是啊,她在等方修彦。

  黄珊琦一下子坐起来:“你要等到什么时候?万一……他永远都不出现呢?”

  江之涵摇头,露出苦笑:“我也不知道,眼下我还不想放弃,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黄珊琦无言以对,抓了几下头,猛地又躺下:“我懒得管你们这种揪心挠肺的事,睡觉!”

  此时,江之涵的手机响了,是江正通打来的电话。

  “爸,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语气淡漠中带着疏离。

  江正通的声音从那边传来:“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想问问你过年回来吗?”

  她用力握着手机:“我没几天年假,可能就不回去了。”

  电话那头沉默几秒,接着听他说:“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工作要紧,你也别太累了,注意身体,就这样吧。”

  结束通话,她望着手机出神,自从大一那年春节后,她几乎就没回过E市,五年的时间,她只回去过两次,且每次都是不欢而散。因为赵月霞母女的关系,她跟父亲的隔阂越来越深。父亲甚少给她打电话,却会默默往她卡里打钱,即便近两年她工作了,他还是如此。想到这些她心里颇不是滋味,算起来她竟有三年没见过父亲了,或许该回去看看……

  她这么打算着,也提前完成了手头上的工作,买了车票准备回E市,在侯车大厅时意外地接到了江正业的电话。他说江明权重病,医院下了病危通知,老人家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见她一面,要她赶回老家。她当即买了张从J市直达珺塘的车票,八个多小时的车程,她心焦如焚,怕赶不及见老人最后一面。去年春节,她回去看过他,记得当时他身子还算硬朗,拉着她到山里去找野生的兰花……

  她风尘仆仆赶回去时,江明权已经从医院转回了家里,他说死也要死在自己床上。江正业不忍违背他的意愿,最终将他带回了家。彼时,老爷子躺在屋里,江正业一家子都守在床边,江靖豪将她推到江明权面前,连唤了几声:“爷爷……小涵回来了。”

  江明权一直昏昏沉沉,半晌方缓过神,见江之涵站在面前,强撑起精神,他让其他人都出去,说要单独跟她谈谈。

  江正业拉着妻女离开,江靖豪拍了下江之涵的背,在她耳边说:“爷爷撑着一口气就为了等你回来,你好好跟他说说话,让他安心地走。”

  江之涵含泪点头,跪在床头,抓着江明权枯瘦的手说:“爷爷,孙女回来了,您有什么话要交待的就尽管说吧,我一定好好听从。”

  江靖豪眼眶泛红,默默退出屋子。

  江明权缓慢又吃力地抬手抚了下她的头说:“傻孩子,哭什么,爷爷老了,早晚都有这一天的……我就是不放心你,一根筋的直肠子,总要吃亏的。”

  “爷爷……”她哽咽道:“您别替我担心,我会好好的……”

  江明权叹了口气:“别跟你爸呕气,他是有过错,但你们毕竟是父女,你要试着体谅他,这么些年他心里也苦啊……”

  她一个劲地点头,顺着他的意说:“爷爷,我知道了,您放心吧。”

  “好孩子……”江明权欣慰地看着她:“小影那丫头一直怪我偏心,我也承认,但不知怎么的,爷爷就跟你很投缘……第一次见你,那时你还不到一岁,小小的身子软棉棉的,肉肉的小脸对着我笑,爷爷的心就化了……不管你该姓什么,都是我的孙女……”

  这话听着怪异,她想追问,却见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笑意,似想起什么开心的事,眼睛一点一点合上,手无力地垂落在床边……

  她死命咬住嘴唇,终于不再忍着,开始低声啜泣,爷爷走了,从此这个世上又少了一个爱她的人。好在他去得没有痛苦,脸上带着笑,十分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