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慧空

  钟敏瑄下了轿子,芦殿内外处处悬着黄幡,迎着风猎猎招展。

  几个着褐色直筒长袍的僧人过来将他们领进去。

  钟敏瑄抬头看着头顶提着芦殿两个大字的方匾,晃了晃神,此处场景还是和前世里一样。

  钟敏茹却是有些害怕,紧紧握着蔻枝的手。她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几年前皇祖母薨逝。皇祖母向来是不待见她和母妃的,一直对她们没有好脸色。

  钟敏茹还记得,皇祖母过世前,后宫所有人跪在慈宁宫外面。他们这些小辈们近前跪在皇祖母的屋内,整个屋子里都是压抑至极的哭声以及死气沉沉的衰败。她那时年纪还小,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乳母让她跪,她就跪,让她哭,她就哭。

  那时候,皇祖母一手握着钟怀斐的手,又将钟敏瑄紧紧搂在怀中,哭得涕泗横流,口中还念叨着:“哀家死了你们可怎么办啊……”

  已经跪得膝盖酸疼的她心底默默咕哝一句,您要是放心不下他们就把他们带走便是。她对皇祖母着实是有些怨怼的,为什么明明她也是皇祖母的孙女,皇祖母眼里心里都只装了钟敏瑄一个人。

  母妃领着她上前给皇祖母磕头,皇祖母见到她们母女,分明前一刻眼神已经涣散了,瞬时如厉鬼附身一般,干枯的手颤颤巍巍指着她们,胸口起伏不定,就这般瞪着她们,好似要将她们身体撕裂一般。她被吓得放声大哭,皇祖母已经喘不上气来,就这般去了。

  钟敏瑄猛地将她推开,挤在了皇祖母床榻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后来她回到了自己寝宫,接连数日都做了同样一个梦。梦中,皇祖母仰面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只能看见浑浊的眼白。她一走近,皇祖母便弹坐起来,冰凉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胳膊,如蛇般恐怖……

  钟敏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起那个她一直想要遗忘的噩梦,可能是刚从温暖的轿子里走入冷风中吧,她觉得浑身发冷。

  钟敏瑄已经牵着钟敏柔进去了,她眼神闪了又闪,才拾脚跟在后面。

  成帝正和一个身披青绦玉色袈裟的僧人讲话,那僧人头圆耳大,眉目慈祥,身上有一种很是宁静的气质。

  钟敏瑄前世里和这个僧人见过几次,僧人法号慧空。

  钟敏瑄领着钟敏柔上前给成帝请安,又给僧人施了一礼。

  大周信奉佛教,这些僧侣在大周都是备受人尊敬的,她不敢怠慢。

  僧人看了她一眼,又继续和成帝说话。

  钟敏瑄继续维持着施礼的姿势半蹲着,静静垂眼看着脚下,坐在一边的钟怀钰小声嘀咕道:“杵在那儿干什么?”

  钟敏茹朝成帝问了安,扭头见到自己母妃,立刻就奔了过去。

  “手怎么这么冷?”薛贵妃爱怜的将她手握在手心,替她暖着手。

  钟敏茹吐了吐舌头,一派小女孩天真无忧的样子,又看到旁边的僧人,便问道:“请问师父上下?”

  僧人啜了口茶,“草字慧空。”

  成帝蹙了眉,对着钟敏茹斥道:“没大没小。”

  钟敏茹有些委屈,她向来是这般直来直去,父皇也常夸她率真可爱。

  慧空法师没有理会这边,转头对着钟敏瑄道:“公主起来吧。”

  钟敏瑄便起身,抬着头,一双眼澄明清澈,不躲不避,由着慧空打量。

  前世她也和钟敏茹一样,给父皇请过安就找地方坐下了。她知道,这个慧空法师不能小觑。

  慧空看了她半晌,成帝有些奇怪,刚想开口,便听慧空出声道:“三公主心思通透,冰雪聪明,山野难免多看了两眼。”

  成帝干笑了两声,“大师说笑了,朕的三公主向来就是个愚笨的,哪有大师说得那么好。”他着实不好意思说钟敏瑄太过贪玩。

  慧空便道:“哪有愚笨的人会四岁便能作诗?”

  八年前,他进宫去给病重的端佑皇太后讲经。

  那时,三公主恰好在慈宁宫陪着端佑皇太后说话解闷。隔着竹帘,才四岁的三公主一本正经的跟他讨论着佛经。

  皇太后含笑戳了戳她的脑袋,“你个小人精,就你什么都懂?”话是这般说的,不过皇太后语气中的骄傲却是掩饰不住的。

  三公主也的确是个颖慧的,和他说话头头是道,想也知道虽然她年纪还小,但是往日里必定读了不少书。

  想到三公主生母出身延绵百年的望族顾氏,慧空便也释然。

  他信手指着悬挂在外面长廊的八角宫灯,问三公主能否借宫灯作首诗出来。

  三公主只略一沉吟,便道:“论佛日已暮,竹帘月未归。开花散鹄彩,含光出九微。风轩动丹焰,冰宇澹青辉。不吝轻蛾绕,惟恐晓蝇飞。”女孩独有的绵软的声音自里头传来。

  他忍不住拍手叫好,这诗虽不十分工整,但是意境却是有了,更难得的是她才是个小女孩,能作出这种诗实在是难得。

  天渐渐晚了,他就起身告辞。

  小小的三公主由着嬷嬷牵着送他出来,一张小脸在宫灯的映衬下,精致得没有一点瑕疵。

  后来,慧空再也没见过那般漂亮的小女孩了。

  这次重逢,却是这般让人伤心的情境。

  成帝闻言一愣,他重新审视着钟敏瑄。

  恍惚想起,自己从前也是很疼爱这个女儿的,毕竟他和韫贞的长女早夭,两人便把对长女的愧疚一心弥补在小女儿身上。钟敏瑄小时候真是肌体玉雪,眉目朗秀,格外讨人喜欢。再后来,不知怎地就变了个人似的,不肯再与他亲近。

  他又不止这一个女儿,钟敏瑄不依赖他,还有个嘴甜爱撒娇的钟敏茹,他很快就宠着其他女儿了。

  徐嬷嬷听了,抹着眼泪就道:“难为大师还记得,三公主自幼就是能吟诗作对的,从前皇后还戏言说可惜三公主不是男身,否则还能考个状元回来。”

  徐嬷嬷这么一说,成帝也想起来了,从前韫贞还在的时候,最喜欢教钟敏瑄念书背诗。

  不管朝政多么让他烦心,只要看到女儿窝在韫贞怀中,韫贞轻柔的念一句,女儿软软的声音跟着重复着,他就觉得周围都安定了下来。

  成帝目光转柔,他朝钟敏瑄招了招手,“珍珍,到父皇这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