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私情(下)

  尹妃的眉头渐渐蹙起,似叠峦山川,曲折难平。她举过那串手串上珠子对着天光细瞧了片刻,重重拍在紫檀螺钿小几上。

  韫卿一拍脑袋,叫道:“皇上,这手串上用的确实是玛瑙啊。可是谭正卿和左侧卿宫中都是没有这样好的玛瑙的,更不用说蓁蓁一个小侍女了!”

  熙铭咬了咬唇,扬声利落道:“那么也不必盘查满宫的侍女了。只要查一查,到底谁的手中有这样的玛瑙,即可为佐证。”

  韫卿踌躇片刻,搓着手道:“皇上,有这样的玛瑙的怕是只有……”

  尹妃扬了扬手中的七宝手串,神色冷漠而锋利:“是了。前阵子南渥进贡的贡品里就有当年产出的红玛瑙和红玉髓,朕除了赏了汐泽一些之外,再没有给过别人。韫卿,你去告诉汐泽宫里,每人用左右手各写下七宝常用之物,谁的字像熙铭的字迹,立刻带来见朕。”

  韫卿应了一声:“只是皇上,奴婢这么雷厉风行去了,阖宫惊动怕是不好。此事尚没有定论,还是不宜外扬的好。”

  尹妃想了想:“内务府有一对新进的玉佩,你便送去给汐泽吧。”

  韫卿答应着,立刻领命去了。

  熙铭终不肯抬头,只是望着自己素色鞋履上连绵不绝的碎纹:“皇上暂肯一顾,许臣辩白几句,臣感激不尽。”他俯首,郑重三拜,依足了臣下的规矩。

  尹妃默默看着他:“你原不必与朕这般生疏。”

  原来,她还是明白的。

  熙铭伏在地上,尘灰弥漫于地的气味,微微有些呛人。他分明听得尹妃的足音出去了,眼底的泪忍了再忍,朦胧里抬起头来,尹妃临去一顾,深深颔首。

  蓦地,他心底便安宁了不少。

  筠昭殿宾客盈门,正莺莺燕燕挤了满殿。千翊本是不大出门的人,也坐在下首,只是愁绪满怀。汐泽此刻坐在上首,更兼她服色鲜明,一袭红衣如一团烈烈火焰一般,更衬得简衣薄鬓的千翊似畏畏缩缩,困顿不堪。

  韫卿趋奉上前,打开青玉钿盒,满面堆笑:“皇上新得的玉佩,特赐予谭正卿。”

  汐泽连声谢了恩,细看道:“这是红玉髓么,还是玛瑙?仿佛是红玉髓吧,二者倒是很想,若不细看,实难分辨。”

  韫卿道:“二者是相近,但谭正卿好眼力,确是红玉髓。”

  汐泽当下便笑:“红玉髓不算名贵之物,皇上怎的想起来做玉佩了?”

  韫卿道:“谭正卿忘了?先皇在时最不喜奢侈矜贵之物,向来朴素。皇上这几日思念先皇不已,所以拿红玉髓制了玉佩,以表哀思,更表对先皇俭朴的尊崇。”她微微凑近,“谭正卿与皇上夫妻本为一体,自该与皇上同心。皇上此举,更彰显了对谭正卿的厚爱啊。”

  汐泽强压着满腔狂喜,笑道:“我只当皇上知道我喜欢红色,所以才赏赐的,不意有如此深意。亏了你明言。”

  韫卿屈膝含笑:“还有一事,奴婢须得禀明谭正卿。您知道,宫中出了左侧卿私通之事,皇上大为不悦,所以要彻查此事。”

  汐泽道:“这是应当的。”

  韫卿颔首:“谭正卿明白就好。如今皇上说事涉左侧卿,又有七宝手串为证,便要各宫都写下七宝常用之物。如今谭正卿位分最尊,此时须得从您宫中而始。不知谭正卿意下如何?”

  韫卿每说一句,汐泽的笑容便淡一分。他沉吟片刻,目光徐徐扫过身侧的邵茗,淡然笑道:“皇上既然这么说,我自然推脱不得。邵茗,你便去将合宫宫人都唤来吧。”

  然而,并没有谁的字格外像熙铭的,倒是有一个宫人的字奇丑无比,扭扭曲曲。韫卿何等机灵,便立刻提了这人来,正是汐泽身边的邵茗。

  邵茗颤巍巍跪在坐榻下,因他是绍祺的堂弟,尹妃看在颖儿的份上对他也格外客气些,道:“这些字写的那么难看,可是你的手笔?”

  邵茗低着头畏惧道:“是。”

  韫卿厉声喝道:“那这些年来写家书总是会的吧!你家乡的字虽然比宫里的文字简单些,倒也不至于换种字就写得跟蚯蚓爬似的吧?!”

  邵茗嗫嚅着道:“宫里不许下人识字写字,奴才很久不写,也生疏了。”

  尹妃笑了笑,眼中却如深渊寒冰一般,唤道:“韫卿。”

  韫卿即刻上前来,递上两颗珠子。

  尹妃道:“那也无妨。这是朕赏你的玛瑙,你选一颗好的带回去串成手串戴着,也算是对你这么多年伺候汐泽的一点儿心意了。”

  邵茗不解其意,但见尹妃这么吩咐,惶恐了许久,终于选出其中一颗较红的,欠身道:“奴才谢皇上赏赐。”

  尹妃扬了扬脸,定定道:“韫卿,朕方才让你去送给汐泽一对玉佩,汐泽怎么说?”

  韫卿朗声道:“谭正卿细问了奴婢是红玉髓还是玛瑙,然后谢皇上赏赐的红玉髓玉佩。”

  尹妃摇头道:“汐泽倒识得清楚。”

  尹妃瞥了邵茗一眼,定定道:“朕方才说错了,这两颗不是玛瑙,都是红玉髓而已。但无论是与不是,你要选上那么久,朕便知你不识红玉髓。你不能分辨二物,难怪连七宝不用玛瑙而用红玉髓也不知道。”

  尹妃沉下脸:“韫卿,把邵茗送进慎刑司,换了熙铭身边的煜瓒出来。告诉慎刑司,对邵茗哪里都能用刑,只不许伤了手,直到他能临摹出和熙铭一样的字来。”

  韫卿忙答应去了,尹妃又唤住他:“送煜瓒回来,再请最好的太医来,替煜瓒瞧瞧。”

  尹妃这么一说,熙铭心中更是一沉,忍不住露出几分焦灼神色来。

  尹妃温然相对:“熙铭,今夜你好好儿歇息,明日有什么结果,朕会立刻告知你。”

  说罢,尹妃便起身离去。四个看守熙铭的侍女也跟随着韫卿离开。仿佛不过一瞬,熙铭又从地狱回到人世,回到侧卿之尊。

  云端地狱两重辛苦,虚的一颗心仿佛落不到实在处。熙铭来不及细细去分辨这其中的辛酸甘苦,只是一迭声向外道:“快去接煜瓒回来!”

  煜瓒是被放在春藤软围上被抬回来的,他已经根本不能站立。盖在他身上遮掩伤势的白布只有薄薄一层,早被鲜血完全浸透,沥沥滴了一路。

  若寻得了消息,一早便来到了翊坤宫,伴着熙铭心急如焚,立在宫门口候了良久。

  煜瓒的神智尚且清楚,见了熙铭,热泪滚滚而落,强撑着道:“主子,主子,慎刑司的人问不出我什么。”

  熙铭望着地上触目惊心的血红,如何还答得出话来,唯有泪水潸然而落。才说完这一句,煜瓒就晕厥了过去。

  熙铭只留了若寻在旁伺候煜瓒,检查伤势。煜瓒身上的衣裳不知道积了多少层血水,混合着伤口的脓液,一层层黏在皮肉上,根本解不开来,轻轻一碰,便让昏迷中的煜瓒发出痛苦的呻吟。

  熙铭知他必定是受了无数酷刑,一时也不敢乱碰,只得端了温水进来,一点一点化开衣服上的血水,再用小银剪子将衣服小心剪开。

  见到煜瓒的身体时,所有人脸色都变了。鞭笞、针戳还有棍棒留下的痕迹让他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他的十根手指受了针刑,那是用细长的银针从指甲缝里穿进,每一根手指都乌黑青紫,积着淤血。

  而更可怕的是,他的左腿绵软无力,肿胀得没了腿形,根本碰不得。

  熙铭心痛如绞,只得忍了泪与恨,由着若寻来查验。等到夜半时分,若寻才忙完了出来回禀。

  这些日子的焦灼寒心让熙铭困顿不堪,他勉强沐浴梳洗了,换过燕居的绿纱绣枝梅金团銮衬衣,坐在灯下默默挑着灯芯。

  那一颗烧的乌黑卷曲的灯芯便如他自己的心一般,他不敢去细想自己的内心是为何浮动不定,只担心着煜瓒,那样忠诚可靠的煜瓒,居然会为了自己落到这样的地步。

  若寻带着沉重的深色走到他跟前时,他的心便凉津津的,几乎坠到了谷底,那声音仿佛不像是自己的了:“煜瓒到底如何?”

  若寻含着愠怒的泪光,痛心不已:“从伤痕来看,受过鞭刑、棍刑,伤口被浇过辣椒水,所以化脓的厉害,十指都被穿过针,这些都还能治。可煜瓒的左腿被上过夹棍,生生夹断了小腿骨,只怕以后便是恢复,他的左腿也不能和常人一样行走了。”

  若寻切齿道:“皇上是吩咐了用刑,可她们用刑之重,超出慎刑司所能。可怜煜瓒,竟然被折磨成这样……”

  熙铭的心头像被火舌滋滋地舔着,烫得皮肉焦裂,可他所承受的惊怕,如何抵得上煜瓒这几个日夜的苦楚?

  他紧紧地握着拳头,握得久了,关节也一阵阵酸痛起来。

  “他们想折磨的,哪里是煜瓒?恨不得加诸我身上才痛快!”熙铭深吸一口气,“你好好儿治着煜瓒,其余不要多想,要用什么尽管说,没有什么药是难得的,统统都用上去,务求还我一个好好儿的煜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