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私情(中)

  熙铭仍居自己宫中,由四名慎刑司拨来的侍女看守,一律饮食起居,都由她们照顾,更不许原本的宫人入内伺候,形同软禁。这般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仓皇,人人自顾不暇,倒让他想起了当年尹妃被流放前的情形,也是这般惶惶不安。

  熙铭坐困愁城,又担心自己以后的境况,越发睡不安稳。一早起来,一双眼睛底下便乌青一团,如同附着乌云一般。

  三日后黄昏,御驾前呼后拥,到了熙铭宫门前。彼时斜阳如金,照在那宫苑重重叠叠的琉璃瓦上,流光如火如霞,刺眼夺目。熙铭只觉得这几日望眼欲穿,心中早就焦虑如焚,只是一向自持身份,不肯在人前流露。如此,却又多了一重压抑。

  尹妃到来时侍女一下一下的击掌声遥遥递来,外面宫人早跪了一地。熙铭看着尹妃穿着一袭家常的素金色团龙纱袍徐徐步入,面容越发清晰,如能和心中所思的样子密密重合,不知怎的,便生了一重酸涩之意。

  他这般模糊地想着,尹妃已然步入。熙铭迎了下去:“皇上金安,臣多日不见,在此恭请圣安了。”那些看守熙铭的侍女自是亦步亦趋地紧紧跟着,如看管着犯人一般,寸步不肯放松。

  尹妃知道熙铭从未受过这般苦楚,何况他又是心性极高的人,这几日被人时时刻刻盯着,怕也是难受到了极处。

  这般一想,尹妃心底无端便柔软了几分,也不看旁人,只挥手道:“下去吧。”

  那些侍女即刻退下,殿中越发静谧,只剩了尹妃与熙铭二人相对。

  熙铭一身烟青色无绣丝袍穿着,越发显得如一株凌霜的寒竹,细而硬脆。

  尹妃蓦然轻叹,只是两相无言。她一眼瞥去,见熙铭手边的紫檀小几上搁着一本翻了一半的《菜根谭》,眼底闪过几丝诧异:“这个时候,你倒有心看这个?”

  皇尹妃十指轻翻书页,如同翻着自己忧惶而支离的心情。熙铭低婉的轻叹如薄薄的风:“事有急之不白者,宽之或自明,毋躁急以速其忿(此句的意思是:当事情急切之际难以表白时,不妨先宽缓下来以听其自然,也许事情不久之后就会澄清。不要太急着为自己多方辩解,否则会使对方更加火上浇油)。臣看了半本《菜根谭》,唯有这一句颇合己意。”

  尹妃凝视她片刻:“所以你不急着申辩,肯安静禁足。”

  这一句颇有温厚之意,勾起熙铭蓄满了的委屈。他强自撑着道:“痛哭流涕或是苦苦纠缠,不是臣的作风。”

  尹妃沉默片刻,微微颔首:“所以我如今才肯来听你说几句。说吧,你有什么可辩的?”

  庭前一株株石榴花树,开得团团簇拥,烈烈如焚。他只凝睇着她,执意地问:“臣无甚可辩,只问一句,皇上是否肯相信臣?”

  尹妃并不肯看她。有那么片刻的沉寂,熙铭几乎能听见更漏的滴答声,每一声都如千丈碎冰坠落深渊,激起支离破碎的残响。真的,只有那么片刻,仿佛就在那一呼一吸之间,足以让他心底仅余的热情急转直下为荒烟衰草的颓冷。

  终于,尹妃的声音渺渺响起:“不是我肯与不肯,而是我的眼睛和耳朵能不能让我的心接受且相信。”

  熙铭听尹妃这样说,心里更揪紧了几分。“皇上这样问,是不是因为那侍女嘴里什么都问不出来?”他上前一步跪下,急切道,“皇上,此事与谭正卿决计脱不了干系,求皇上严审谭正卿身边的人。”

  尹妃的神情淡漠得如斜阳下一带脉脉的云烟:“方才还拿《菜根谭》的话劝诫自己毋躁急,现在又急成这样。揭发你的侍女熬不住刑,已经自尽了。”

  熙铭听尹妃的话,知道是问不出什么了,只是满腹委屈与凄恨纠缠成一团乱麻,逼得他急切不已:“既然罪在私通,皇上可审过那侍女,与臣私通的人到底是谁?俗话说捉奸捉双,拿贼拿赃,总不能私通的罪名只有臣一个人背着吧?”

  尹妃的语气有棱角分明的弧度:“她说,与你私会的是你身边的侍女,叫蓁蓁的。她说曾见过你与她多次私下交谈,比寻常侍女更亲密。”

  熙铭沉吟片刻,朗然道:“清者自清,臣和蓁蓁绝无私情。”

  尹妃瞥他一眼,从袖中掏出那串七宝手串并那枚方胜,霍然扔在他身前的锦花红绒地毯上。那方胜原不过是薄薄的洒金笺,里头又裹着东西,一时受力不住,那莲子便破出来滚了出去。尹妃一时不觉,雪白的靴底踩在莲子之上,发出闷闷的碎裂声响,听得人心神凛凛。那七宝手串仿似一条五彩斑斓的死蛇逶迤在他跟前,吐着僵死的芯子。

  尹妃叹道:“原本朕不想深究这件事,里头那些浓黑的真相朕不忍去看。但此事不知如何,竟传到了朝臣的耳中。此事本是朕的家事,但关乎皇宫颜面,那些朝臣个个咬紧不放。”她冷哼一声,“可见有人居心叵测,是要先让朕颜面无存,再伺机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熙铭陡然闻得尹妃冷声,只觉脊背间有细密的汗珠沁出,似多足的细虫,毛刺刺爬过,所经之处,痛痒难耐。

  他到底还是耐不住性子:“那么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臣和蓁蓁?”

  “朕一生的颜面岂可为蝼蚁之人损伤?一旦查证是真,朕会立即赐死蓁蓁。”尹妃的口气轻描淡写,却含着无可比拟的厌憎,“要处死一个人,不必那么费事。有时跌一跤失足摔死,有时吃错了东西暴毙,有的是办法。”

  “这样的办法,会落在蓁蓁身上,也会落在臣身上。不是么?”熙铭无声地冷笑,“人人都是蝼蚁,无论是蓁蓁这样的下人还是臣,不过是在他人指间辗转求存罢了。”

  尹妃摇了摇头:“你不必急着拿自己与她相提并论。”

  自那日那侍女将所谓的“证据”七宝手串交给尹妃之后,熙铭便只匆匆看过一眼。然而,他亦明白,从那侍女的惊呼开始,到“证据”手串的呈递,再到与他字迹一模一样的私通书信,便是一张精心织就的天罗地网,死死地兜住了他。没有破绽,根本毫无破绽可寻。

  他有些绝望地看着尹妃,一颗心难过得像被浸在滚水里反复地揉着搓着,勉强浮起,又被死死摁到底处。末了,只是虚弱得无力:“臣自问与皇上经历过许多事,皇上还不相信臣么?”

  尹妃微微犹豫,别过脸道:“朕也很想相信你,可是有人证与物证,朕不能什么都不查就全然相信。且朕要的,不只是让朕信服,更要让所有人都信服,你是清白的。”

  熙铭盯着尹妃,强忍着心口重重紧皱的郁结,他清静淡漠的眸子依然如旧,仿佛是一泓不见底的深潭,不过轻轻漾了一圈涟漪:“是臣糊涂了。臣以为凭着多年的情分,相知相许,皇上会相信的。”

  那一刻,熙铭眸子似有秋水寒星般的冷冽之光,含幽凝怨,乌定定地直直向她心底钻去。那光似乎有某种灼人的力量,刺得她微微发痛。

  尹妃有些动容,却转首不经意地避开他的目光:“朕不是薄情寡义的人,对你有情分,对后宫诸人都有情分。但是熙铭,所谓清白从不是用情分来断定的。”

  熙铭仰起脸,缓缓地浮上一层稀薄的笑意,恍若月初时分清冷暗淡的月光:“是啊,原来皇上对臣的情分,也是对旁人的情分。”

  熙铭颓然俯下身,死死地抓着那串七宝手串。除了抵死不认,他并没有多余的办法来证明自己。模糊的泪光里,他死死盯着手里的七宝手串,原来所谓情分与信任,是可以被这些身外之物轻易击碎的。

  尹妃站起身来:“你若没有话说,朕只能等着慎刑司用完刑罚,你身边的人还是说出你未曾私通的供词。受尽刑罚仍不改初衷,朕想,这样的供词,足以服众,足以平息留言。”

  熙铭眼中的泪冻在眼底,清冷道:“臣无奈,也为身边的宫人痛惜。皇上若肯,请遍查各宫侍女,最好是左右手都写字试试,看谁的字与臣的最相似。”

  尹妃“嗯”一声:“好。朕自会去查。朕也想确认,朕的左侧卿清白无污。”

  她向前几步,眼看着就要跨出门槛去了,熙铭看着自己指尖的七宝手串,细细摩挲着,触目所及处蓦地惊动了心神,大声道:“皇上!皇上留步!”

  尹妃停住脚步,却并不转身,只是冷然道:“话已至此,你还想说什么?”

  熙铭的一颗心悬在喉头,指间死死攥着那条七宝手串,颤声道:“这几日,皇上可曾细细看过这串手串?”

  尹妃的声音里有伤心与厌倦,仿佛蒙蒙的潮湿的雾气,让人觉得窒闷:“这样的污秽东西,朕不想看。”

  熙铭膝行上前,遏制不住激动之色,扬声道:“皇上,这串手串不对!”

  尹妃本欲抬起的右足霍然定住,转身向他道:“什么?”

  她的话里有热切的不确定的希冀。熙铭立刻将七宝手串递到尹妃跟前,切切道:“皇上,此手串乃是金、银、琉璃、珊瑚、琥珀、砗磲和玛瑙制成。所谓七宝,因不同经书所记有异,可作七宝圣物的东西有十几种,但定有南渥盛产的红玉髓,而非玛瑙。红玉髓和玛瑙二者颜色与质地相近,看着都是通透嫣红,只是玛瑙更为名贵。这样名贵的玛瑙,又是贡品,不要说蓁蓁一个小小的奴婢,哪怕是臣手里都没有这样的玛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