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嫁娶不须啼(上)

  这一日尹妃下了朝,一边看着苏焕调校烧槽琵琶的弦,一边闲闲道:“那些状元探花我都安排了职位在朝中,今后再慢慢提拔。再过些时候边关戍守的大将就要回朝述职了,我准备要着意提拔一批亲信起来。但最重要的武将人选一定要慎之又慎,那些手握兵权的武将一旦有了异心,伪皇就是个例子。”

  苏焕抱着琵琶坐在莲台畔,手指校着弦丝,徐徐落下散乱如珠的音符。他闻言一如既往地神情和静,“皇上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尹妃笑吟吟道:“哦?怎么说?”

  苏焕校好弦,望着远远天际,漫不经心道:“左木昆能征善战,又忠心于皇上,皇上正位他也功不可没,仅次于沈将军的位子非他莫属。但皇上若是只调他一人进京,朝中难免有议论,说皇上宠信亲信,那些以沈将军为首的老臣心中难免不快。所以皇上以更换戍边大将为借口,将所有将军都调回来,再将左木昆留在京城,安排要职给他。”

  尹妃淡淡一笑,拿着一枝玉搔头拨着耳垂:“我的这个借口其实并不高明,沈廉她们也能察觉出来,但她们却找不到借口反对。其实我也十分倚仗这些老臣的,但不是自己的亲信,终究还差一点。”

  苏焕轻拢慢拨,流落琴声婉转:“皇上天纵英明,自然能在老臣新官之间游刃有余。”他停一停道:“皇上此举,可见对左木昆是极信任的。”

  桐荫寂寂,蝉声起落。尹妃掬起莲台下一握清水,道:“有他在,我会安心许多。”

  苏焕沉默片刻:“皇上很喜欢他吗?”

  尹妃忍不住“扑哧”一笑:“怎么,千翊那醋坛子的毛病传染给你了?”

  “是皇上自己处处留情,还怪我们不成?”

  苏焕不再说话,只静静垂首拨着琴弦,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如斯宁静午后,倦意沉沉,在琴声中缓缓消磨过去了。

  尹妃再度见到左木昆,是在仲夏的时节,因着今年夏天格外炎热,便早早在寄畅行宫住下,翻月湖满湖的荷花早已美得铺天盖地,红红白白,娇娆得人难舍难分。

  这一日午后,尹妃携了嘉树的手,抱着愈欢缓缓沿翻月湖而行,过了翻月湖上的镜桥便是幽风桥,桥下荷花最盛,极目便是洁白新荷,在翠色出倾的荷叶下开了一蓬又一蓬,如此清新色彩,反比浓艳光华更叫人心旷神怡。偶尔有一只红蜻蜓轻巧落在了枝枝绿叶上,嘉树不由欢喜道:“蜻蜓,红蜻蜓!”

  湖光在艳阳下折射出金灿灿的水光耀人眼目,尹妃睁不开眼,只问得近旁素馨,茉莉,含笑错落绽放,香气沁人,不觉道:“今年的花开得真好。”

  仿佛有声音在近旁了,温和道:“一别许久,皇上别来无恙?”

  这样熟悉的预期,在心里轮回了千万次都不止,尹妃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的气息陌生而熟悉,整颗心前所未有的安定了下来。

  尹妃睁开眼,他站在光线的尽头,恍若从云中来,嘉树辨认了片刻,试探道:“左叔叔?”

  左木昆弯下腰来,眼睛成了弯弯的两弯新月,笑道:“嘉树还记得我啊?”

  他黑了,也瘦了,面庞被边境的风刮得菱角分明,双眸似凝聚了边地如钩冷月的精锐寒气,更添了几许刚毅。因是入宫拜见尹妃,他已经卸下了重甲的生铁之气,只穿了件简单的软绸的长衣,袖口处缀着些万字刺绣,还未来得及洗去眉眼间的仆仆风尘。

  尹妃轻轻道:“沙场刀光剑影,边关风霜苦寒,我很不放心你。”

  温淡的阳光明媚的覆过他的眉眼,他看着尹妃,足足有一刻:“皇上把所有戍守边关的大将都调回来了,却只让末将一个人先入宫觐见,我便知道皇上的意思。”

  尹妃温婉道:“鹿贺凛接替了你的职位——他有这个能力。你就安心留在京城,等我的安排。”

  左木昆的声音似柔软展开的一匹绢绸,温暖而平静:“皇上做主就好。”

  绍祺满面堆笑站在尹妃的身后,恭敬道:“启禀皇上,谭正卿在宫中设了宴席,请左将军同去呢。”

  尹妃笑吟吟道:“汐泽和苏焕宫中的厨子手艺最好,你今天可有口福了。”

  尹妃的裙裾散若流云轻轻掠过汉白玉地面,因着殿中设宴,汐泽宫中的地面皆用清水冲洗过,光可鉴人。绍祺引着他们入殿,碧玉珠帘子悠然作声,帘后的汐泽已经肃然起身,行礼等候。

  隔着一挂碧玉珠帘,尹妃温言道:“今天准备了什么好吃的啊?”

  殿阁中帏帘已卷,暮光迷离。绍祺上前打起帘子,碧莹莹的珠光之后,汐泽着一袭铜色长衣,长发以金冠端正束起,二人相视的瞬间,窗外有熏然溜入细竹帘的风,在黄昏的柔光下吹佛得愈来愈温柔缱绻,像一个柔软的梦境。

  汐泽轻轻一笑:“都是素日皇上爱吃的,另外左将军喜食羊肉,也备下了——皇上经常提起将军。”

  左木昆微行一礼,道:“多谢皇上记挂。”

  尹妃坐在主座上笑道:“左将军是最能喝酒的,正好汐泽宫中有最好的竹叶青,不喝醉可不能离开桌子啊!”

  左木昆笑容清淡若四合的暮光,看着绍祺放下手中的缠丝玛瑙盘,盘子搁着一把和田白玉莲瓣酒壶,壶中殷红的酒水似一泓桃花水,沉静地蕴着甘甜醉人的馥香。壶上极精致的盖帽,以两瓣和田白玉合在一起,肉眼几乎不可分辨,总以为是完整的一块。

  他微笑道:“那末将可先跟皇上说好,若是末将喝醉了耍起酒疯来,皇上可不许治末将的罪。”

  尹妃的手指轻轻按着壶盖,浅红的酒液流畅滑落杯中,她满满斟了一杯,端了起来:“这些年,你在边关辛苦了。今后留在京城,在我的身边,我也能安心许多。”

  左木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笑意如一缕照霜月光,澄澈分明:“末将定当不负皇上信任所托。”

  初夏时分,外头梧桐翠色愈浓,愈加显得空庭晚来寂寞,嫣紫粉白的桐花大多已开败,偶尔有几多零星缀在枝头,亦成了残江萧条,入夜时分,天空已被哀凉墨色吞没,行宫各院绣红的琉绸宫灯一盏盏点起,似天际升起了一颗一颗明亮的星子,又那样远,远不可及。

  酒至半酣,尹妃笑靥轻绽若梨花,恬静道:“戍守边关的大将调了回来,左将军可将她们之中可用之人的名单给我,我会着意提拔。燕西关已经交给了鹿贺凛,十绝阁的九位阁主全部分在各个要塞——他们是自己人。凌风处理完琐事就会回宫做我的卫队长。如此一来,今后兵权就会牢牢控制在我的手中。”

  左木昆颔首道:“皇上深谋远虑。未免有一日军权胜于皇权,还是早做打算的好。毕竟皇上是自己经历过边关之乱的,自然格外警醒些。”

  汐泽闻言,身子微微一颤,彷佛月下的粼波一点,他声线清润:“皇上似乎有意防着沈将军?”

  尹妃墨色的双眸似被薄薄的霜意覆盖:“不是自己的人,终究不能完全相信。虽然这次正位,沈将军帮了我的大忙,但她总是对我有一些成见,连丞相也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丞相是不知道还是不肯说,那就不好说了。”

  汐泽一笑如雪后初霁的明亮日色:“皇上说的是。”

  左木昆深深望着尹妃,关切道:“皇上憔悴了不少,怎么回了皇宫锦衣玉食,反而还比在燕西关时清瘦了许多?太医不曾开些温补的药吗?”

  汐泽轻轻道:“太医医得好身病,医不好心病。皇上这是忧思过度所致。”

  左木昆了然:“斯人已逝,皇上也该善自珍重的好。”

  尹妃看一眼酒中艳色,毫不犹豫地仰头喝尽。细如缕的酒液滑过喉咙,似毒蛇般灵活,最后直抵肺腑,侵入五内。

  内心酸楚的几乎被九融尽,只余那些温柔,温柔到填补尽此生所有的不足与空寂,她轻绽笑颜:“有时候做梦,梦见夺位的那一天,其实我差一点就可以救下安勋,但……”

  她停下不语。

  左木昆的手指把玩着手中的酒盏,盏中酒液却一滴不洒,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但,末将阻拦了皇上。皇上当时应该很恨末将吧。”

  心中悚然一惊,尹妃手中的银筷倏地滑落,落在桌上相触时有玎玲刺耳的声响,如大把芒刺密密锥心:“你别胡思乱想,我若恨你,怎会把你调回京城?”

  左木昆容色沉静如一泊清水:“皇上现在这是想通了,但当时的确是十分怨恨末将的,不然也不会让末将领兵回燕西关了。”

  尹妃轻嗤:“是啊,人总要活下去,日子总要过下去。”

  汐泽缓缓喝一口酒,轻声细语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他似做不经意道:“晏同叔的词果然是极好的,道尽人世间新旧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