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语惊心(下)

  彼时月华初升,水般月色静谧自天际云朵间畅然流下,光滑得似拢不住的一匹细滑绸缎。月色华光清明,照在柔仪殿前的汉白玉阶之上,如水银泻地,似开出朵朵明亮硕大的莲花。殿前一池清水在月下泛着清粼粼的窈曳波光,水中绢制白莲盛开如玉,只余一条水上小桥,横越在莲叶田田之上。

  殿外月影狭长,隔着珍珠帘细细筛进,连铜漏声也越发清晰入耳来,缓缓“咚”一声,似砸在心上一般,连那月光也被砸得微微摇晃。

  尹妃坐在正殿中,外头乌压压的跪了一群人,为首的侍女恭敬跪在首位:“奴婢周珮率水晶宫所有侍婢参见皇上。”

  尹妃颔首:“起来吧。”

  周珮极是恭敬地垂首:“谢皇上。”

  尹妃道:“你们大部分在水晶宫伺候许久了,前一波老了的侍女离开后你们至少也在这里十年了吧。今日朕来,是有些事想问问你们。”

  周珮微微屈膝:“是。奴婢们定知无不言。”

  尹妃凝神思量片刻,忖度着问:“你们在水晶宫的这段时间,可曾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不管大小,只要说出来朕都有赏。”

  众侍女似乎都有有话要说,但面面相觑,却齐齐望着周珮。周珮思索了一阵道:“回禀皇上,奴婢们在水晶宫伺候洒扫,平时都风平浪静,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唯有一件,是八年前奴婢刚到这里时发生的,奴婢记忆犹新。”

  尹妃立马坐直了身体,有些迫切地问道:“是何事?”

  周珮道:“八年前,奴婢因在宫中伺候时做错了事,被伪皇(即假冒尹妃的女子,斟酌称谓为伪皇)的正卿秦淮贬出皇宫,到了水晶宫。有一天晌午,有个自称法师的人带着几个随从在水晶宫门口摆开祭坛,在那里不知做什么法事。”

  尹妃微微蹙了眉:“在水晶宫门口作法事?侍卫们竟不管吗?”

  周珮摇头道:“那法师拿出了太上皇的圣旨,说是奉了太上皇的旨意来的,侍卫们不敢阻拦。”

  尹妃“嗯”了一声:“继续说吧。”

  周珮道:“那法师在祭坛上又唱又跳的,然后拿了什么符纸烧了洒了,奴婢也实在不懂那是在做什么。最后,那法师停了下来,盘腿坐在祭坛上,口中念念有词。有一个随从拿了黄纸和笔砚放在他面前,他拿起纸笔不知在上面唰唰地写了些什么。”

  尹妃望着半透明的冰绡窗纱只是出神,似是在依照周珮所言慢慢想象当时的场景:“那法师莫不是在驱鬼?还是招魂之类的?”

  尹妃也不是很懂这些妖魔鬼怪的事,只能这样猜测。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站着的颖儿,给了她一个询问的眼神,颖儿也摇了摇头。她自幼生长在宫里,也没有听说过这些。

  周珮也是摇头:“奴婢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做完法事就走了,什么也没说,只叫我们收拾水晶宫门口。但是他在纸上写的那些东西奴婢趁他们不注意看了看,那上头写了一些年月时辰,似乎是谁的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尹妃想了想问道,“你还能记得具体的吗?”

  周珮道:“已经过去八年了,而且奴婢当时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印象实在不深了,只记得其中有一个和奴婢的母亲生辰是同一日,只是年份不同,所以奴婢记得。那人的生辰是四月初二。”

  “四月初二?”尹妃觉得这个日子似乎在哪里听过,似乎,似乎还很重要……对了!那是安勋的生辰!

  “是不是壬戌年四月初二?”尹妃问。

  周珮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前头那两个字奴婢认不得。”

  颖儿拿了张纸写下了“壬戌”两个字放在周珮面前,周珮盯着那两个字看了许久:“仿佛……仿佛就是这两个字。奴婢记得第一个字写得就像‘王’一样。”

  尹妃乍听之下遽然变色。水晶宫正殿清蕴生凉,此时只觉得寒风森森,如堕冰窖之中。

  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不,不是巧合,绝不是巧合!

  周珮觑着尹妃的神色有些怯怯的:“皇上,是不是奴婢说错什么了?”

  尹妃缓缓摇头:“你再仔细想想,那上头大约写了多少个这样的生辰八字?”

  周珮盯着纸想了许久,似是在计算大约有多少列那样的生辰八字:“大约有五六个吧,总不会超过八个。”

  周珮身后一个较为年长的侍女踌躇着低声说了什么,颖儿眼尖,问道:“你方才说什么?大声点儿。”

  那侍女道:“奴婢方才说,这个法师不是头一次来了,十余年前他来过一次,那才是头一次。只是当时周姑姑不在水晶宫,所以不知道。当时那法师也是在水晶宫门前设祭坛,也在纸上写了些什么,不过是不是生辰八字,奴婢就不知道了。”

  尹妃点点头:“朕知道了。你们再仔细想想,还有没有别的要说的?”

  众侍女皆摇首,周珮道:“皇上,这些年奴婢们在这里打扫,确实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据奴婢所知只此一件。皇上,奴婢们在这偌大的水晶宫打扫,闲时无聊,就聚在一起谈天说地,若是谁发现了什么,肯定早就在众人之间传开了。”

  尹妃道:“好。今日你们辛苦了,各自赏银一两,你们二人赏十两。”

  众侍女齐齐叩首谢恩。

  待到尹妃回到京城皇宫,天气已经暖和了不少,渐渐有入夏的征兆了。

  汐泽进殿时,尹妃正沐浴过。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发梢还淋淋滴落晶莹的水珠,肩上披一件如意云肩,以彩锦绣制而成,晔晔如虹彩散于晴空碧云之中,十分好看。

  汐泽见她披着云肩,知道是洗了头发要抹茉莉乌发膏了。果然妆台上搁着一个青花冰纹圆钵,钵中盛着淡墨色半透明的轻盈膏体。

  尹妃背对着他,颖儿用犀角梳子蘸了茉莉乌发膏小心翼翼地梳着。尹妃自举了把小靶镜左右照着看,突然从镜子里瞧见汐泽,不由转身笑道:“进来也不说一声,倒吓了我一跳。”

  汐泽轻轻一笑,走近道:“我本来就是想吓唬你一下的。”

  尹妃由着颖儿轻轻为她染着头发,一手把玩着盛乌发膏的圆钵,不由得叹道:“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我才刚到三十岁就用上乌发膏了,当真是岁月不饶人呐。”

  汐泽笑嘻嘻拿起圆钵一闻,一股子茉莉花的清香扑鼻而来,不由赞道:“这味道好,是用淘澄净了的茉莉花配着首乌做的——前阵子皇上说起我脸上的伤疤,才安慰我说执着于容貌的人都是肤浅的,原来皇上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只是安慰我罢了啊?哎,皇上惯会哄人。”

  尹妃掌不住笑,撂下手中的镜子道:“猴嘴儿真当是猴嘴儿,这么多年了,竟一点儿没变。”

  汐泽笑道:“我不过怄皇上笑一笑罢了,皇上反要说我。”

  汐泽打量着尹妃寝殿,见殿内悬挂着不少孩子的小玩意儿,殿外又多种花草,一架小秋千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地上还丢着一个七成新的布鸭子和一个风车,于是笑道:“这些孩子们在皇上寝殿里也这么没规矩,瞧把皇上这儿弄得。尤其是璇玑,那布鸭子和风车可不就是她的吗。”

  尹妃大有身为人母的欣慰得意:“孩子们嘛,随他们玩儿吧。嘉树能高高兴兴地玩儿我就放心了。”

  尹妃问道:“那些孩子们呢?”

  “这个时候,都是绍祺他们带着去御花园里撒欢去了。”汐泽想了想道,“其实嘉树、嘉名和璇玑也都该是上书房的时候了。尤其是嘉树和嘉名,早就该有好师傅教导了。过去几年在燕西关耽误了,现在得赶紧准备起来了。”

  尹妃眸光微微一瞬:“是了,要不是你提醒我险些忘了。明日早朝我会在朝中提起此事,好好地给三个孩子选师傅。”

  傍晚的空气里弥漫着唐菖蒲成熟后甘甜熟烂的芬芳,像一掬甜水,静静流淌于殿宇。汐泽凝神思虑,目光静静落在尹妃身上:“还有一事,皇上去水晶宫有何发现?”

  尹妃将事情细细与汐泽说了,眼波流动:“颖儿已经命人细查了,我总觉得其中似乎有什么关窍。那上头四月初二的日子,分明就是安勋的生辰。”

  汐泽只微笑道:“也许真是巧合呢?皇上不必太放在心上。”

  尹妃皱着眉思索:“可是把事情连起来一想,似乎就不那么简单了。当年那个法师说有十二个魔星……”

  尹妃突然停了下来,目光倏地一紧,十二个?

  “皇上怎么了?”汐泽奇怪地看着她。

  如果说那法师两次在纸上写下的都是一些生辰八字,而据周珮所说第二次纸上有五六个左右,那再加上第一次写下的五六个,也许……也许正好是十二个?

  十二个魔星?十二个生辰八字?她后宫中的十二个爱卿?

  尹妃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