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远行(上)

  尹妃只默然坐在窗下,闻得风声簌簌,如千军万马铁蹄踏心一般。

  帐篷中有些窒息,那种闷仿佛是从心底逼仄出来的,一层一层薄薄的裹上心间,渐渐透不过气来。

  尹妃在等待中困倦了,迷迷糊糊地闭着眼,又觉心头万事不定,愈加觉得疲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睁眼时见天色逐渐暗了,仿佛是谁把饱蘸墨汁的笔无意在清水里搅了搅,那种昏暗便避无可避地逼了过来。

  背光的阴影里,有一抹墨色的欣长的背影,尹妃直起身来:“你来了。”

  鹿贺凛转过身:“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

  尹妃揉揉眼睛站起来:“左木昆给我单独安排的帐篷,里头一个人都没有,我也没事儿干,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鹿贺凛勉强一笑:“他对你倒挺好。”

  尹妃轻轻一嗤:“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也不说正事?”

  鹿贺凛来的时候脸色就不太好,口吻却依旧云淡风轻:“你在姜问面前立了军令状?”

  尹妃点头,似乎一切是理所当然的:“是啊。有什么不妥吗?”

  鹿贺凛漠然片刻:“如果姜问真要杀你呢?”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一定不会成真?”周遭的黑暗让人觉得茫然而麻木,尹妃点起一枚火折子,缓缓地点上一盏铜鹤街芝的橙火,“哪怕不是真的,我也会让它变成真的。”

  次日清早,左木昆告诉尹妃,姜问在将军府摆下了送行酒宴,命左木昆带着尹妃同去。

  尹妃“咦”了一声道:“送行?去哪里?”

  “阳明关。”左木昆悠悠道,“多谢你立的军令状,我也要跟着你去阳明关查探清楚,到底有没有北戎人混入关中。”

  尹妃嘿嘿一笑:“连累你了。不过你得往好处想,整日介闷在这燕西关有什么趣儿?不如出去四处走走。”

  左木昆瞥她一眼:“行了,换身衣服,我带你去将军府赴宴。”

  燕西关的夜色本就十分美丽,将军府一带就更加出众了,它位于燕西关中央,乃是燕西关为数不多的酒楼倡馆云集之所,整夜灯火通明,人来马往,好不热闹。

  左木昆带着尹妃到了将军府,已有几名副将参军在里头等候,左木昆一一为尹妃引见了,这才带着她入座。

  尹妃看这府内灯火辉煌,莺声阵阵,倩影婆娑,五六名歌伎展放歌喉如珠玑玉落,十几位舞娘舞姿绰约,妩媚娇柔。

  桌上菜式虽不是很多,但个个都是精心烹饪的佳肴,而看姜问府中的奢华,似乎这样的饭菜是极寻常的。尹妃不由得感叹,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北戎的大军还在燕西关以北驻扎,姜问身为主将,竟在府中大摆宴席,宴饮听歌,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而尹妃面上却未露半点儿声色,笑容绵软如三月叶尖的雨珠,诚挚道:“大将军厚待,末将感激不尽,自当竭尽全力为将军效命,生死不论。”

  姜问含了一缕笑意,缓缓道:“这酒宴,一是庆祝北戎在我们的一击之下锐气已挫,二是为你们送行,阳明关的事就交给你和左将军了。”

  左木昆朗然道:“谢大将军信任所托。”

  副将庄娴月重重地击掌,沉声道:“末将听闻左将军新得了个能文能武的良将,当宝贝似的捧着,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你叫白锦,是吧?”

  尹妃道:“是。”

  庄娴月轻轻一笑:“你可要好好努力。左将军如此无私的人,定会将他所知的倾囊相授。你来日能青出于蓝也说不定。”她的声音翁翁的,不像是赞赏,反而像憋了一股锐气一般。

  尹妃以疑惑的目光看了看左木昆,左木昆微眯双眼,眸中凝起一缕寒光:“庄将军说的是,我也希望白锦能青出于蓝。不过她再怎么愚笨,两年内也是能升上先锋的,再不济,当个副将也不错。可见啊,良禽择木而栖,这话真没说错。”

  庄娴月手下的小将跟着她到现在没有一个升迁过的,久而久之都成了军营里的歇后语:庄副将手里的兵——没出息。而庄娴月每天都为此发愁,左木昆这话分明是往庄娴月心上戳。

  几个副将低低笑了出来,庄娴月只作不觉,微一咬唇,恨恨地不再言语。

  酒宴罢了,尹妃跟着左木昆走出正堂大门,尹妃这才好奇道:“憋了这么久,我总算能问问你了,你跟那个庄娴月是不是有仇啊?她怎么一上来就对你明枪暗箭的?”

  左木昆恍若无事道:“也没什么,只是她喜欢我,我瞧不上她。”

  尹妃“哦”了一声,拖长声音道:“怪不得呢,有句话叫打是亲骂是爱嘛。”

  左木昆意味深长地道:“你倒不觉得她是吃醋?”

  尹妃佯装不懂,只是淡淡道:“阳明关离这儿有多远啊?”

  左木昆还没来得及说话,尹妃忽地听见一声狗叫,循声望去,大门口的石狮下卧着一只灰色的狗,伸长了舌头喘气。

  左木昆朝那狗招手:“福宝,过来!”

  那狗倏地站起来,摇着尾巴跑了过来,两条前腿搭在左木昆的手上。左木昆边逗着它边道:“这是姜将军养的狗,可是她的命根子,叫福宝。”

  尹妃怔了怔,此刻才回过神来,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那样怔仲的瞬间,有凉风轻悠悠贴着脊背拂过,她方才觉得冷,才知自己早已出了一身冷汗,只是这冷凉,亦抵不上心底的震惊与怀疑:“这,这狗……”

  尹妃至死也不会忘记,这狗脖子上的铃铛,和那一日在假山上袭击千川致他落水的那条狗脖子上戴的一模一样!

  左木昆奇怪地抬头看她:“怎么,你怕狗?”

  尹妃心中惴惴如大鼓一槌槌用力击落,只觉得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这狗……是不是曾跑丢过?”

  左木昆奇道:“你怎么知道?几个月前姜将军怎么都找不到她的宝贝疙瘩,急得不行,后来这狗是自己回来的,身上还湿淋淋的。”

  他轻轻一笑:“大概是福宝自己跑出去在哪里玩了几天吧。”

  原来是这样!这狗是姜问养的!

  尹妃缓缓地笑起来,她的目光渐渐变冷,冷的像九天玄冰一般,激起无数锋芒碎冰。尹妃转过头望着将军府的正堂,心像是被一只强劲的手用力生生拽到胸口,满心满肺里扯出那种被强力拉扯的痛楚来。

  一路日夜兼程并无多些休息的时候,马背颠簸,尹妃也是十分辛苦。而一路上左木昆只是率军前行,并不与尹妃交谈,更不接近她半分。

  这样两日两夜,直走出了燕西关与前来接应的阳明关守军会和,左木昆才下令扎营休息。

  清晨时分的大漠有些寒意,尹妃披了件披风在身仍不觉瑟瑟,便与鹿贺凛围着篝火坐下取暖。

  鹿贺凛将干粮递给她:“很快就到了,你再坚持一下。”

  尹妃随手随手抽过一根枯枝扔进火堆,火焰“哔剥”燃起木叶特有的清香,遮挡住狂风的干冷:“你该不会以为我还是那个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皇帝吧?”

  鹿贺凛微微摇头:“不,你比以前……有用多了。只是我答应过堂主,不能让你在这里吃太多苦。”

  尹妃拨着明亮的火苗,轻轻道:“佑灿心疼我,我知道。不过在军营里,哪里有不吃苦的所在?”尹妃说着解下身上的披风放在一边:“别的将士都没有,我也不能太特殊。”

  鹿贺凛无不担忧道:“这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你下一步有什么计划吗?”

  尹妃漠然望着苍冷天际,那灰灰的蓝像久病的人的脸:“下一步,取姜问而代之。”

  鹿贺凛微微一怔,似不料尹妃会如此说:“姜问……可不好对付。”

  尹妃忽地一笑:“如果连姜问都对付不了,我又该拿米宓怎么办呢?”

  鹿贺凛正欲再言,忽地警觉起来,尹妃回头一看,左木昆正朝这边走来。尹妃指了指篝火:“一起烤烤火?”

  左木昆的笑意像秋日里稀薄的阳光:“冬天不烤火,夏天不扇风。这是我的规矩。”

  尹妃嗤笑道:“你还有什么规矩,趁早一并说完了。”

  左木昆看了鹿贺凛一眼,简短道:“我的军营里,不允许谈情说爱。”

  尹妃掠过一节枯枝轻轻划过沙地:“你的规矩还真多。”

  鹿贺凛站起身来:“我先去喂马。”

  左木昆打了个响亮的呼哨:“还有更多的,你以后自会见识到。”

  尹妃看他一眼,笑道:“这就是你一路上不跟我说一句话的原因?”

  左木昆不答话,目光落在尹妃解下的披风上,将它捡起拍了拍灰尘,又重新披在尹妃身上,拍了拍她的肩膀:“就你这单薄的身板,就别逞强了。你病倒在半路上给我们添麻烦。”

  他的手落在肩头十分有力,带着兵刃的铁骑和皮硝的味道,微微有些呛人。

  尹妃一手撩开吹上面颊的乱发,低低道:“你的那些兵都看着你呢。”

  左木昆倏地回头,狠狠瞪了一眼,几个正嬉皮笑脸的军士吓得差点从马上滚下来。

  尹妃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天空有雁群飞过,哀鸣一声,扑棱着翅膀往层云浮白间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