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佛说

  灵隐寺是燕西关唯一的寺庙,靠近北戎,受北戎的影响也是十分信仰佛教,因而虽然燕西关苦寒,但灵隐寺却修建得巍峨宏伟、飞檐斗拱,极是气宇辉煌。

  尹妃被风一扑,身上便有些凉浸浸的,安勋拿了件外袍披在尹妃身上,不动声色地揽了揽她。

  苍茫的暮色如雾渐渐弥漫开来,四边的山色也有些发沉,掩映在暮色中的古刹,钟声悠悠,香烟袅袅,反而让沉坠的心稍稍沉淀。

  尹妃静静道:“我从来不信鬼神,不信上天,但事不由人,有时候还是不能不心存敬畏。”

  千翊手里提着他们攒下来的所有钱财,璟铄也送了不少过来。尹妃说想要在佛寺请僧人为千川超度。

  大殿中点了火烛,香烟缭绕,香油味极重。

  尹妃跪在蒲团上,面前的佛像打造的金身灿烂,在通明光亮的烛火下更显得宝相庄严。

  尹妃虔诚进了香,插进香炉,跪在那里默默不言。大殿里每天都有诵经讲经的僧人,有的是为来这里的香客讲,有的就单是自言自语,可是如果讲得好,周围也会围上不少香客,安勋看着这个围了一大圈的规模想这个讲经的大概挺厉害。

  三人靠前站了站。这个讲经的人并没有他们想象的年轻,是个老者。额头上的纹路纵横,他手里只是拿着一个经纶,慢慢地转着,安详地坐在蒲团上。他讲得缓慢而庄重,周围的香客竟然没有一个嫌他讲的慢的。

  那老僧闭着眼睛,没有拿任何书卷,专心地讲着:“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为空,誓不成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老僧突然睁开眼睛,望了尹妃一眼,神色和善,仿佛能洞晓尹妃心里的悲苦。

  他似乎是对着尹妃笑了笑,复又闭上眼睛继续讲经。

  香客们都听得认真,尹妃却转身走了,安勋和千翊忙跟上:“我看这位师父应该是佛法高深的样子,要不一会儿问问他愿不愿意为千川超度?”

  尹妃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千翊付了一大把香油钱随着尹妃到了侧殿里。侧殿这个时候没有人,很安静,所以外面转经筒轻轻敲响的声音如同梵音,诵读转经文的声音比外面更加的厚重。

  在这厚重的梵音里安勋听见身边的尹妃轻轻说道:“刚才他看我的那一眼,我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安勋侧头看她,尹妃的眼睛望着大殿,遥远而真挚。

  “我也觉得这个师父好像是挺厉害的样子,只是不知道他讲经要多久,也不好去打扰他,只能在这儿等着。”千翊虽说不怎么相信佛教,但基本的礼数还是要遵守的。

  尹妃笑了笑:“来了,好歹给佛像进个香吧。”

  安勋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信这个。”

  尹妃点头,口中喃喃道:“我知道。但是我现在也是病急乱投医了,我这么没用,什么都不能为千川做,眼睁睁看着他去世,我都恨不得打死我自己。如果我能稍微争点气,如果我现在还是皇上,若灵和若寻一定有办法给千川治病,至少在皇宫里他不会冻着,不会染了风寒久久不愈,至少......”

  安勋还没来得及打断尹妃,就见有人进来了,就是外头讲经的老僧。他笑了笑坐在了蒲团上,跟三人面对面:“佛法深远,心诚则灵。”

  尹妃有些尴尬地笑:“师父,对不起,我没有诋毁佛法的意思。”

  这个老僧倒是没有怪罪,只是笑着说:“众生有六种存在方法,称为六道: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人的死亡不是终止,灵魂还会随善恶业的牵引在六道中的任一道出生。六道中最好的是天道,但仙也有寿命,也会死亡,如果有恶业,也会下地狱。只有修学佛法,才能真正脱离六道轮回,往生佛国净土,永享极乐。”

  不知道这里的人是因为靠近释迦摩尼还是僧人都要学这些,说出来的话都大有禅意,安勋和千翊完全听不懂只会傻笑。尹妃似是若有所思的样子,眸子定定地望着老僧。

  老僧接着道:“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求而不得五蕴盛苦。这八苦施主以为何为最苦?”

  前世尹妃的奶奶也是个虔诚的佛教信徒,尹妃虽说不信佛教,但耳濡目染也懂得了许久。尹妃双手合十道:“人之所欲最难满足,但这第七苦为常人之常苦,心所爱乐者,求而不能得是为最苦,但我所爱者都能得到,既能逃开这一苦,那么其他的苦也能看得开,毕竟知足者常乐。”

  老僧似乎对尹妃很是欣赏:“方才人群中一见施主,便知施主绝非常人。那又何必自苦呢?”

  尹妃微笑:“福祸有度,惟人自召。越想报仇仇越会来,因果怎可一语道尽。”

  老僧笑着摇头:“佛法修行要使人断贪嗔痴,方可修来戒定慧。但施主绝不是可以置身红尘之外的人,不想争也不得不争。”

  尹妃微微怔了怔:“大师似乎是知道些什么?”

  老僧神色淡然,亦有一分无奈:“圆明清净为禅,但并不是麻木不仁,一无所知,外面的一切声音动作都清清楚楚,而此心明白,了无挂碍,毫无执着,一片祥和。即便尘埃拂身,亦终归洁净之道。”

  尹妃凝视他须臾:“佛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大师身在佛门,应了却世间相的痕迹。为何作谎言托赖?”

  老僧和缓含笑,有拈花看尘的闲雅之态:“佛门弟子以出世为怀,不着尘相。施主何以俗事相诘?”

  尹妃失笑:“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既无挂碍,俗事何能使大师着了尘世之相?说有何妨?”

  老僧看向尹妃的目光无比悲悯而慈和:“哥利王将以血刃截割众比丘,老纳岂能心无挂碍?”

  尹妃会意,眼底闪过一抹明亮的光影,如澹澹天光:“只有你我四人,大师因何以哥利王为惧?”

  老僧微笑道:“不可说,不可说。”

  尹妃不再追问,微微一笑:“禅师不落空寂,若碧沼之吐青莲。”

  老僧将手里银色的,小巧精致的转经筒递给尹妃:“这转经筒就算是老衲送给施主的礼物,施主若有什么事也可以写下来,日夜诵读,只要心诚,只要去努力了总有回报的那一天。”

  老僧缓缓起身道:“超度之事老衲会在寺里为施主牵挂之人立起牌位,施主放心就是。”

  老僧离开侧殿,安勋和千翊起身相送,尹妃却没有什么反应,也顾不上尊不尊重,全身都散了架似的靠在了偏殿里的柱子上。

  “你刚才都跟那大师打什么哑谜呢?我一句都没听懂。”

  千翊在尹妃眼前挥了挥手,尹妃无心顾他,懒懒道:“咱们回去吧。”

  转经筒里面一般是六字真言,是消灾避难、忏悔往事、修积功德的方式,往生极乐胜刹土,成就佛道如是修。

  而那个老僧给尹妃的转经筒内里夹着一张经文纸条,转经筒在她手里有些沉重。

  尹妃轻轻地转了下,转经筒里的经文就一点一点地出现在她眼前。那几行字生生灼烧了她的心。

  千川的三七过后,尹妃再次去了灵隐寺,只不过这次是瞒着所有人,自己偷偷前去的。

  几个小沙弥听了她的描述,道:“施主要找的应该是本寺的住持长老。”

  尹妃想来也是,那老僧披着红袈裟,一看就是寺里比较高等的僧人:“正是,长老可在寺中吗?”

  小沙弥摇头:“师父下山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尹妃着急要见到他,便再下了山在山脚下等待,直等到天快黑的时候,终于看到了老僧的身影。

  尹妃迎了上去,双手合十道:“终于等到长老了。”

  那老僧毫不诧异,和颜悦色道:“施主若是有话要问老衲,就请随我来吧。”

  老僧引着尹妃走到了后山,来到了一处小小的院落,这是一座小小的庭院,寻常模样的一间正堂,正堂后是中庭,庭后又有三间小小的禅房,都收拾得十分干净整齐。

  一个姑子走上前来,向老僧行礼,老僧还礼道:“念慈元师可在家中?”

  姑子道:“家师正在房中,请长老随我来。”

  念慈元师跪坐在蒲团上,手上拿着楠木佛珠,并一本经书低声念着。

  老僧似乎是来得熟了,自顾自找了个蒲团跪坐一旁,尹妃见他如此,也不好出声询问,便照着他的样子也跪了下来。

  念慈元师念完了经,放下经书呵呵笑道:“阿弥陀佛,法照长老无事不登三宝殿,一来便肯定是有要事的。”

  法照长老淡淡微笑:“自然了。只是今天的要事不是为了老衲,而是为了念慈元师红尘中的未了之事。”

  念慈元师站起身来,打量着法照身边的尹妃,神色微微诧异:“你是......”

  尹妃赶忙行礼道:“我叫尹妃,是......”

  法照平静道:“是你的孙女。”

  尹妃遽然一惊,瞪大了眼睛望着法照,张着口说不出话来。

  念慈一时吃惊,怔怔说不出话来,片刻才醒过来:“珞儿?”

  尹妃记得,先皇也曾叫过她这个小字,珞儿。

  尹妃讷讷地点头,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法照念了声佛:“冤孽啊,冤孽。真正的凤子龙孙飘零世间,那当今端坐庙堂之高的又是谁啊!”

  念慈朝她招了招手:“随我来。”

  尹妃跟着她进了内室,念慈从内室里供着的菩萨脚下取出一个纸包,里头是许久白色的粉末。念慈把粉末倒在盆中,又在里头倒了一勺清水。

  她指着盆道:“来,把你的左手伸进来。”

  尹妃虽不解其意,但还是照着做了,她刚把手放进去,突然感到左手手背处传来一丝麻痒,手上渐渐现出一个黑色的五芒星的图案。

  尹妃正啧啧称奇,念慈握着她的左手左看右看,眼中竟渐渐闪出泪光:“好孩子,奶奶终于见着你了。”

  “您是......”尹妃试探着问。

  念慈擦了擦眼泪,怜惜地凝视着尹妃:“我是你的奶奶,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出家了。”

  尹妃记得和颖儿闲聊时曾听她提起,先皇之前还有一位太上皇,不知因为什么主动退位,在边关的一处佛寺带发修行。

  尹妃怔怔地看着她,念慈继续道:“这个五芒星是我临走时给你画下的标记,平时看不出来,只有用我配制的显影粉清洗才能现出来。你看,现在水干了就恢复原样了。”

  尹妃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的确是又什么都没有了。

  念慈忍不住伸手轻抚她的脸颊:“孩子,你受苦了。”

  尹妃黯然了许多天的眸光微微一亮,似跳跃的烛火:“您相信我是真的尹妃?”

  念慈点头:“是,你就是珞儿。奶奶不知道那个顶替你的人是谁,但她一定是假的。奶奶听说了皇宫里的变故,又闻你被流放到燕西关,就托付法照师兄,请他若是见到你一定要将你带来给我看看,我要知道到底是燕西关的珞儿是真的还是皇宫里的那个是真的。如今,你既然随法照师兄来了,那就说明你已经想好了,对不对?”

  尹妃忍着眼泪死命点头:“我要回宫!我要回宫!”

  念慈牵着她的手走了出来,法照静静地跪坐在那里看着她们:“祖孙俩相认了,这是好事,怎么两人还挂着眼泪?”

  念慈怅然叹息:“我是一定要让珞儿夺回皇位的,只是你我都知道,这并非易事。”

  法照微微一笑:“那日尹妃前往灵隐寺,老衲一看她与你年轻时如此相似的脸,就知道她不简单。她在侧殿里说的那番话更是印证了老衲的猜测。但那时人多眼杂,不好细说,于是老衲给了她一个转经筒,要她回家拆看。上头写着老衲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她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来找我。果然,她来了。这孩子,到底还是想通了,不肯碌碌一生。”

  尹妃恭敬道:“那日我已经猜到您知道些什么,请您告诉我实话,但您说佛门弟子不理凡间俗事。我说修佛当心无挂碍,方能四大皆空,说实话是佛门子弟的本分。大师却说如果说了实话,合寺众僧将有性命之忧,请我不要强迫。不敢动问大师,您说的性命之忧是指什么?”

  法照哈哈大笑,指着尹妃对念慈说道:“好个玲珑剔透冰雪聪明的的孩子,颇有几分你当年的样子。”

  法照收住笑,对尹妃道:“那日老衲还怕你一个小丫头听不懂老衲的话,没想到你竟然能用佛经对答如流,着实让老衲刮目相看。不错,老衲虽说是灵隐寺的住持,但这灵隐寺里多得是一些探子奸细,隔墙有耳,不能不防啊。”

  尹妃恭谨低首:“大师说的极是。我看到了转经筒里大师的话,今日冒昧打扰,就是为了回宫之事。我知道,大师和奶奶一定有办法能帮到我。我不怕吃苦,不怕受罪,我只想给我爱的人一个安稳的日子,给自己的下半生一个交代。”

  法照慈爱笑道:“你有这份志气,比什么都好。老衲和念慈定会鼎力相助。”

  尹妃回到家中,已是第二天清晨,安勋和汐泽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坐着,眼下皆有淡淡的乌墨色,尹妃心里咯噔一下,自己已经彻夜未归了,他们一定都着急了一晚上。

  尹妃走上前轻拍他们的肩:“我回来了。”

  安勋故意蹙着眉扭头不理她,汐泽轻轻笑了笑:“去哪儿了?”

  尹妃柔声道:“去办重要的事。你们等了我一晚上?”

  安勋哼了一声:“你不回来,我们怎么睡得着?”

  尹妃揉着他的头发:“还会使小性子啦?行了,我保证以后不这样了,好不好?”

  尹妃连哄带吓唬,把二人哄回去睡了,自己略略在院子中坐了一会儿,再次起身向外走去。

  璟铄的院门被敲响时他们刚起床,还在准备着打水洗脸,凌风给她开了院门:“起得这么早......”他顿住看了看尹妃掩不住的疲倦神色,又道:“还是一宿没睡啊?”

  尹妃勉强笑了笑:“没睡。”

  凌风闪身让尹妃进了门,璟铄搓了搓脸醒神,把她带进了屋:“想通了?”

  “什么?”尹妃看他。

  璟铄笃定地微笑:“之前我说要把十绝阁的人交给你,就是希望你能有资本东山再起。我不信你当时听不懂我话里的意思,只是不愿意罢了。现在来找我,可不就是想通了吗?”

  尹妃掌不住笑道:“你真不是一般的聪明。”